(一)
1959年3月20日,藏历土猪年2月11日,星期五。
枪炮声里,清晨悄然而来。天色清淡如水,绯云飘曳如纱。远处的雪山红云晕染,宛若高原妇人的双颊;拉萨河上水波滟洊,犹如雪域少女笑靥如花。如水的天空越来越蓝,如纱的绯云越来越浓。天空碧蓝如洗,朝霞嫣红似血, 庄严地托起一轮金光四射的太阳。亿万道阳光如芒如箭,照耀硝烟四起的圣城。大昭寺顶,金色双鹿仰望苍穹,法轮在阳光下发出眩目的金光。
清晨5点,军区司令部会议室里坐满头带戴五星軍帽的军人。手握藏民生杀大权的军官们正在开紧急会议。与会者包括西藏军区副司令邓少东、副政委詹化雨,以及各主要部门负责人和各部队的指挥官。开会之前,“第一枪”和达赖喇嘛出走的情况已经电报中央军委。其时,毛泽东正在湖北视察。在西藏动刀兵事关重大,军委自然不敢做主,电报被转发给毛泽东。毛泽东接到电报后,定下“拉萨战役的”基本战略。他指示中央军委,命西藏军区把“叛乱武装”拖在拉萨,等待增援部队进藏,对拉萨展开合围,一举将“四水六岗”等藏人反抗力量全歼于拉萨一带。中央同时急电在西藏周边整装待发的部队,命令他们即刻出发,并限时赶到指定地区,对拉萨实施大合围。
从拉萨事发到毛泽东下达指示,走的是拉萨-北京-武汉的往返通讯,这当中有若干小时不明原因的时间差。谭冠三主持的这个紧急会议,就落在这个时间差当中。
会议有两个议题。第一个议题是打不打;第二个议题是怎样打。其实,第一个议题要讨论的不是要不要打,“通过总决战来解决西藏问题”是毛泽东的既定方针,而且是1955年就已经开始酝酿的方针。 因此,“打”并不是个问题。讨论的是要不要按照预先制定的计划,将战事全面铺开。经过一阵分析讨论,会议做出了打的决定。顺理成章,第二个议题讨论的是怎样打。
《解放西藏史》把这个决策过程简化为:
“谭冠三等领导人冷静地听取了与会人员对拉萨叛乱形势的分析认为,为了吸引各地叛乱武装聚集拉萨、再等待入藏部队聚歼敌人的情况已经发生变化。谭冠三以政治家的气魄和对党、对人民勇于负责的胆略,定下了于当日10时发起反击的决心。首先攻占药王山,夺取拉萨制高点,分割敌人;然后集中兵力火力攻歼罗布林卡之敌,摧毁叛乱武装总部;继而集中兵力火力,一块一块地消灭盘踞市区的叛乱武装。为了保护文物古迹,对布达拉宫之叛乱武装围而不打,迫使其投降。上述反击计划立即报告了中央军委和毛主席。”
这一描述省略了诸多重要细节,造成谭冠三一开始就打算改变毛泽东作战部署的印象。但其他出版物中透露的细节显示,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几十年来,对“拉萨战役”之前藏方情况的描述有许多夸张,而且宣传远远多于史实。实际上,当时的情况,这些在拉萨已经生活了好几年的军人知道得很清楚。他们完全知道自己的优势,也有必胜的把握,并据此决定了作战方案:
“经过分析,一致认为我战斗技术绝对优势,叛军分散,而且由云、川、青、康和西藏几省力量合成,各自为阵,协同作战较差,只要我们利用了这个短处,一个一个地吃掉他是有把握的。谭冠三这才下决心打。决定采用集中兵力一块一块地吃掉敌人的战术,以现有的兵力对噶厦叛乱集团进行反击,形势上对其形成四面合围,北面由军区教导队负责,西面由汽车十六团,步兵一五五团负责,东南面由一五九团,军区警卫营部分部队负责.集中一五五、一五九团主力一块一块地吃掉叛军。”
紧急会议同时决定,将战役分作三个阶段进行:
“第一阶段以159团二营在308团炮火掩护下,首先攻占药王山,切断罗布林卡与市区的联系;第二阶段以155团(欠二营)主力从东西两面对罗布林卡实施夹击,消灭叛乱武装主力。159团攻占功德林并以一部兵力配合155团攻击罗布林卡之敌;第三阶段以155团(欠三营)、159团(欠一营)和警卫营机动兵力包围歼灭市区之敌。”
由此形成了甲波日、罗布林卡、大昭寺、小昭寺、布达拉宫等五个主要作战点;同时在装甲车的带领下,在全城张贴经过中央军委审定批准的布告。这个计划决定后,当即电报中央军委审批。
但是,在等待批准的过程中,情况出现了变化。谭冠三突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等中央军委批准,下达了立即发动总攻击的命令。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变化? 当时参战的解放军指挥官们的回忆文章里,透露了一些蛛丝马迹。根据他们的回忆,“拉萨战役”从凌晨打响后,一直在进行之中。如果汽车十六团军官黄少勇记忆无误的话,19日半夜,即“第一枪”发生之前,战斗就已开始:
“十九日上午,我们接到军区通知:如见三颗绿色信号弹,即为反击的命令。是夜,由于敌人一入夜便乱打信号弹,以致难辨敌我。我们遂命令部队按原计划执行,命令教一连提高警惕,坚决打击叛匪。”
这段回忆有点奇怪。3月19日战争尚未开始,军区就定下了“反击”而非“进攻”的信号,也就是说,制订这一计划时,军区有把握对方会先动手。果然:
“半夜,大股叛匪向渡口突围,进攻我守卫部队。我教一连在营长的指挥下,轻重机枪一起开火,叛匪丢下了一百多具尸体后,狼狈窜回,放弃了从老渡口的突围。三月二十日拂晓时,市区枪声大作,拉萨战役正式打响了。
此时,西郊山沟里千余叛匪也蠢蠢欲动,一夜人叫马嘶,乱成一片,几次想通过西郊山嘴进入拉萨增援,但因我早有部队扼守,沿线七一农场等单位人人持枪,严阵以待,叛匪始终未敢妄动。”
黄少勇没有说“原计划”是什么,但他的回忆与吉柚权所描述的“第一枪”经过截然不同。对照吉柚权提供的军队配置和作战方案,黄少勇所属的汽车十六团当时确实是在拉萨西郊,也就是罗布林卡西面一带。根据他的描述,“拉萨战役”是从19日半夜开始,而且无法判断“第一枪”究竟是谁打的。
一名3月11日即接受军区保护的前噶厦政府高阶官员回忆,3月20日那天,他和家人在罗布林卡西面的军区医院里。“3月19日夜里,约北京时间2点,到处是打炮的声音,好像是外面往医院打炮,我们觉得个个窗子都在响,后来他们说这是医院往罗布林卡打。”他们一家人随即被送到医院楼底下,用钢筋水泥修筑的地洞里。 前昌都总管拉鲁回忆录中提及:
“藏历初十(3月19日)。下半夜仍可听见枪声。
藏历十一日(3月20日),早晨,罗布林卡方向仍有枪声和炮声。交通中断,不能通行。远处可看见药王山上,枪炮互射的火光。”
其他人的回忆也证实,在谭冠三作出决定之前,拉萨已经在激战,各个作战点都已经打得很激烈,谭冠三下令之前,解放军至少已经向甲波日发动了一次进攻,但被山上的藏军击退,无功而返。 警卫营长朱秀山的部队在20日凌晨已经“首战告捷”,“歼灭”了正在睡大觉的藏军第四代本。守在各处的民兵也已经开打。这些情况显示,拉萨当时已经是一片混战,不管有没有得到中央军委批准,事实上解放军已经开始作战。
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谭冠三明白,如果此时不打,可能就打不成了:
“晨五时,谭冠三在军区召开紧急会议,会议认为达赖逃走后,留在拉萨的叛乱武装力量逐渐减少,而不是增加,为了防敌继续向山南转移,我应立即对叛乱武装进行反击。”
从上述资料来看,谭冠三完全明白,达赖喇嘛出走之后,在罗布林卡墙内外的民众和藏军会解散,其中部分人可能会去山南。因此,各部队和民兵都在19日得到“反击”的通知,并非偶然:“第一枪”必须在3月20日凌晨响起。否则,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拉萨局势就会像达赖喇嘛原来希望的那样,集会解散,人群散去,大部分藏军和康巴人会离开拉萨。那样一来,好不容易等待对方集结起来加以合围歼灭的机会就会失去了。
(二)
孤峰甲波日,位于布达拉宫右侧,藏语意为“铁山”,因山上建有供奉药师如来的寺院和藏医学院,故汉语称为“药王山”。甲波日的高度只有数百米,却颇负盛名。从不同角度看,甲波日呈不同形状。从布达拉宫顶俯瞰,山势如游龙;从德吉林卡遥望,山形似卧虎;隔河远眺,甲波日拔地而起,峭壁断崖,峥嵘苍峻。山下有一池碧水,风和日丽之时,山影落在水上,与树影交相辉映。
甲波日与红山原为一体,民间传说中,甲波日是一条天上飞来的龙,落在拉萨河谷,红山为龙头,甲波日为龙尾。后因修路,将龙生生切断,红山与甲波日一分为二,彼此相望。路成后,两山之间建有巨大佛塔,将铁山与红山重新连成一脉。甲波日山顶有座庙宇式的建筑,与布达拉宫遥遥相对。这座建筑就是在西藏文化史和医学史上大名鼎鼎的藏医学院,藏语“甲日贝智亚卓潘达那吾擦日切林”, 意为“药王琉璃妙见利众吠陀洲”,简称“医学利众院”,俗称“门巴扎仓”。藏医学院建于1695年,为西藏著名政治家、大学者、医学家第司·桑杰嘉措创办。
早在公元14世纪,甲波日山上已有一座名叫“珠妥拉康”的寺庙,相传为西藏历史上著名高僧唐东杰布所建。唐东杰布不仅是一位出色的修行者,还是医学大师和藏戏创始人,并以修建铁索桥利益众生,在西藏广受敬仰。他云游来此,在铁山暂住修行,建立该寺,并制作珊瑚缀成的无量寿佛像、绿松石缀成的绿度母像、琥珀缀成的空行母像、海螺缀成的观世音像,将这些稀世造像供奉于寺中。后世又添加药师八如来以及多位大医者的塑像。
五世达赖喇嘛时期,第司 桑杰嘉措主持政务。第司·桑杰嘉措在西藏历史上是个重要人物。他不仅是政治家,同时也是著名医学家。因此,他除了倾全藏之力扩建布达拉宫,还修缮了甲波日山上原有的佛殿,并新建一座20根柱子的大殿,供奉一层楼高的释迦摩尼像、大译师毗卢遮那、医学家宇妥·云丹贡布和五世达赖喇嘛塑像。修建完成后,大殿正门梁额上,以藏文、兰札文、乌尔都文和梵文书写颂词:“圆满尘积药王山,山顶高耸琉璃天,壮观稀有利众生,济世功业代传洲”,以彰悬壶济世,利益众生的宗旨。
公元1697年,即藏历第十二饶迥火牛年5月25日,第司·桑杰嘉措主持医学利众院开学典礼,并为第一批学僧作《四部医典》第一部总则续灌顶。彼时,天降甘露,彩虹横空,众皆以为吉兆,欢喜赞叹。第司·桑杰嘉措去逝后,为感其建立医学院,弘扬佛法中以医术利益众生之高德,特为他制造纯银灵塔,上嵌各种珍宝,将之奉于甲波日医学院内。第司·桑杰嘉措留下《白琉璃论》、《蓝琉璃》、《医学概论·琉璃宝镜仙人喜筵》、《秘决续补注·斩除非命死绳利剑》、《藏医史》、《医学四续图解》等重要医学著作。
1921年,御医总堪布强巴图旺为医学利众院奉献一尊高达一层楼,镶嵌各种珍宝的药师佛镀金铜像。1951年,堪仲大喇嘛竖立了一层楼高的千手观音、金刚手菩萨、胜乐金刚和大威德金刚像。大殿上层为护法神殿,供奉金刚护法神、战神,莲花生大师,以及长寿三尊 、师徒三尊 、密宗事部三祜主 及大威德金刚。顶层供奉十六罗汉等诸多佛像。除此之外,山上还有修行岩洞,以及无数大小摩崖石刻等名胜古迹。
甲波日山下有天然泉水,被认为有殊胜的药用价值,故称“药泉”或“圣泉”,为历代达赖喇嘛专用水源。
“拉萨战役”之前的甲波日山,远处即为医学利众院
公历1959年3月20日上午,北京时间10点,西藏党政军最高领导人谭冠三将军一声令下,“拉萨战役”第一阶段——甲波日炮战开始。
5分钟后,红、绿、白三色信号弹腾空而起,高原纯净的天空里,燃烧起几朵眩目的火花。西藏军区308炮团驻地,76加农炮和122榴弹炮早已架设停当,官兵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炮手们看见信号,先发三炮小试牛刀。三发炮弹落到甲波日山顶,轰然爆炸,一座圆形石屋应声倒塌。紧接着,由42门大炮组成的炮群朝甲波日山顶发动猛烈轰击。早在3月10日“拉萨事件”爆发之前,该团已经对拉萨全城实行了精密诸元准备,并且进行了多次训练。因此,指挥官成竹在胸,炮手动作娴熟, 炮弹接二连三,持续不断,带着尖利的啸音飞过拉萨河,落到甲波日山顶的医学利众院,摧毁目标精确无比,弹无虚发。
铁山顶上迸出一朵朵眩目的火团,与灿烂的阳光撞击。爆炸声里,医学院匾额跌落,经幢折断;大殿房顶塌陷,墙倒屋摧。殿堂里的大威德金刚、千手观音、莲花生大师等数百座塑像坠落尘埃,四分五裂。高原华贵的蓝天下,甲波日浓烟滚滚,如同正在熊熊燃烧的桑烟炉。此时此刻,拉萨是一座祭坛;此时此刻,甲波日是祭坛中央点燃的香。长长的黑烟在拉萨河谷升腾飘荡,缓缓飘过布达拉宫,随风远去,渐渐融合在天边的云彩之中。
甲波日炮战期间,西藏军区308炮团三连连长王国珍,在观察所里观望炮轰甲波日的战况:
“我在观察所里清楚地看到,每群炮弹都准确地落在目标区及其周围。药王山头烟火飞腾,尘土弥漫,乱石崩云,炮火一批比一批更加猛烈,更准确、间隙的时间更短!我感到大地在震抖,仿佛空气也在燃烧。叛匪们无处藏身,一哄而散。我毫不留情地指挥着炮火随着叛匪的移动而移动。阵地上,我们的战士一边打炮,一边怒吼‘叫你叛乱!’真是解恨极了!”
49年后,中国国防大学教授徐焰少将如此描述:
“随后的一小时内,千余发炮弹呼啸着落到山上,所有碉堡战壕几乎都未及开火即被摧毁。11时后解放军以第159团一个连向药王山冲击,一小时后未遇抵抗即登上山顶,发现藏军除被炸毙外已全部作鸟兽散。”
徐焰少将没有说明到底有多少人被“炸毙”。《西藏平叛纪实》提及,被三发试射的炮弹炸毁的圆形石屋是“山上九千名康巴叛匪的指挥所” ,甲波日是座很小的山,山上聚集9千人有违常识,不知道是作者笔误,是军区战前对形势的夸大,还是意指当时在拉萨的全部康巴人,但这是迄今为止中方资料中唯一出现的数字。藏方资料中有各作战地点的参与者回忆,独缺甲波日,目前看到的只有流亡藏人作家江央诺布在他的博客“影子西藏”中,写到了一段甲波日炮战的情况。根据他采访的一名藏军幸存者说,甲波日当时由77名藏军第二代本士兵驻守。
藏军从1952年以来一直负责驻守甲波日,并不是3月10日事件之后才在山上修筑工事的。1952年毛泽东指示西藏工委:“各种残民害理的坏事让他们(按:噶厦政府)去做,我们则只做生产、贸易、修路、医药、统战(团结多数,耐心教育)等好事,以争取群众,等候时机成熟,再谈全部实行协定的问题。” 根据这一指示,工委责成噶厦政府负责拉萨市的治安,因此藏军一直在城内几个地点驻防。
居钦图丹和他的伙伴们在拉萨河对岸的山顶,望着甲波日山上的滚滚硝烟:
“打了两个小时 没有间断。整座山上浓烟滚滚,看不到布达拉宫。过了一阵,浓烟散掉以后,甲波日山顶所有建筑都被轰平了,但布达拉还是好好的。”
康巴汉子们只能隔河遥望炮火中的甲波日。巨大的烟柱飘过拉萨河谷,像一把尖刀,在他们的灵魂深处剜出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炮声停止后,步兵159团2营4连副营长张福臣、指导员曹志凯率领部队,从甲波日南侧和西南侧向山顶发动冲锋。部队到达山脚,士兵们暂停,张副营长命令轻重机枪朝山上齐射,掩护开路的士兵。这些士兵端着喷火器,小心翼翼接近“目标”,即山坡上的灌木丛,将前进方向所有的“障碍物”皆尽烧毁。这真是多此一举。 经过至少一小时地毯式密集轰炸之后,甲波日或许已经没有一只活着的昆虫。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发起冲锋,从山脚一气冲到山顶,期间没有遭到任何抵抗,更没有出现近距离搏斗,顺利得几乎令人气馁。这样的“反高潮”使谭冠三将军颇为扫兴。他很高兴甲波日被占领,但是很遗憾没有抓到俘虏。
所有的解放军回忆中都未提及炮击之后,甲波日山上的状况。炮兵连长王国珍战后上到山顶,“只见敌工事荡然无存,十几头毛驴横七竖八地躺在驴圈里,全被震死了。” 王国珍只字未提甲波日山顶的医学院,以及寺院中的僧侣,似乎这样的狂轰滥炸只震死了一批毛驴。迄今为止,参加“拉萨战役”的解放军和民兵回忆文章中,均未提及被摧毁的医学利众院,以及正在学院里习医的数百名僧人。
短短一小时内,拉萨河谷里这座孤傲的小峰承受了1000余发炮弹。平均每分钟至少17发炮弹,有效地将门巴扎仓夷为平地,摧毁了几个世纪以来无数高僧大德心血凝成的智慧结晶,一举结束了医学利众院262年的历史。
(三)
262年前,公元1697年,医学利众院建成。为发展医学以利众生,噶厦政府制定条例,从西藏三区各寺院选拔天资聪慧的年轻僧侣,送来拉萨住寺习医;其招生、教学、管理等制度,由七世达赖喇嘛亲自拟订。噶厦政府特分配庄园,以供养60名学员的衣食,并任命名医大德为教长。学僧在此修习9年,不仅学习医术,也兼习佛教仪轨;修习《四部医典》、《道次第经》之外,亦习诵经、器乐、制作朵玛、绘制坛城;不仅注重藏医理论学习,亦重视疾病治疗实践, 采药制药等技艺。学僧们每天三次茶会,常诵《宇妥心经》、《四部医典祈愿经》等经文;每月祭祀,诵颂礼赞《药师佛经大小部》、《宇妥心经》续部等经典,并向诸佛护法进行忏悔仪轨。为利益众生,学院每年举办法会,期间举行药师佛颂陈仪轨、酬谢护法神等仪式,所制之药皆请高僧念经加持。每年大昭寺传召大法会期间,医学院派8名医生布施药品。每天晚饭前,布施者必须闭斋诵颂,净心洁意,方有资格向僧俗民众布施,并为在场僧俗义诊。
藏历第十五饶迥土鼠年,即公历1888年,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年方12岁。是年,他册封甲波日医学院教师洛色桑布为大御医,丹增嘉措为小御医,扩大医学院的教学规模,命人将原存日喀则甘丹平措寺的 《四部医典》、《四部医典蓝琉璃》、《秘诀补遗》、《晶珠本草》、《司徒医典大疏》、《宇妥手册》等稀缺的古籍刻板重新雕刻,并在医学院内修建印经院进行印刷。1893年,十三世达赖喇嘛亲自主持校对审定上述经典医书的刻版。因此,甲波日山顶上的门巴扎仓里,不仅收藏了许多稀世珍宝,还收藏了大量经卷、医用唐卡、藏医、历算、药物图谱等方面的书籍,以及《四部医典》、《四部医典蓝琉璃》、《晶珠本草》、《宇妥手册》等藏医重要著作的刻版;在药师佛立体坛城中央的筑台上,还有一卷用金汁书写的“八百医经”。 门巴扎仓历时近300年,经无数高僧大德的努力,将古老的藏医学发扬光大, 培养的医生遍及西藏三区,并传播到蒙古与汉地,秉承以医济世的宗旨,救死扶伤,活人无数。
医学利众院建立的262年中,创造了独特的医药体系。跻身于世界本土医学之林,并独树一帜的藏医学,即在这里整合成完整的体系。创造如此伟业之后,假如必须从历史舞台上谢幕,“药王琉璃妙见利众吠陀洲”这座利益众生近三世纪之久的医学院,有太多的尊荣,不能在暗夜里被悄悄地拆毁;几个世纪积累的珍宝承载了太多的祈愿,不能流散到世界各地的拍卖场,被贪婪的目光,肥硕的手指玷污;精心绘制的医学唐卡不能零落沟渠,被无知无智无畏者践踏。医学利众院必须以最隆重的方式退出,只有这样,它才能永远保留在历史之中。
经过几次改变,医学院的教学方式渐成定规。每个月有不同的宗教仪轨,根据季节采集不同药材。
每年3月,学僧们有一连串活动。14日和29日,学僧们在院内举行医典背诵考试。15至30日,举行春季辨经大会,期间学僧们要完整背诵《四部医典》总则续、论述续和后续。25日是五世达赖喇嘛圆寂纪念日,甲波日山顶的医学利众院举行全天《宇妥心经》诵经仪轨。3月29日与9月29日,举办半年的配药考试。这段时间里,学僧们在老师的指导下,学习制作药丸,注疏讲授《四部医典》。3月也是采集唐古特青蓝、棘豆和远志等药草的月份。
两百多年里,甲波日学僧吹奏的海螺和唢呐声响彻拉萨。曾有民歌唱道:“黄金唢呐声,传自布达拉;黄铜唢呐声,传自甲波日”。1959年3月20日,甲波日医学利众院的学僧们,尚未来得及举行全天的诵经仪轨,纪念五世达赖喇嘛圆寂日。这天,甲波日的海螺和唢呐突然被炮声掐断,拉萨上空的圣乐遂成绝响。
公元1697年5月25日,医学利众院在彩虹的引导下尊贵地踏进历史;公元1959年3月20日,医学利众院头顶苍天,足踏雪域,面对宏伟的布达拉宫,在惨烈炮火的一片辉煌中,傲然落幕。
现在的甲波日,医学利众院原址现为电视塔。
(四)
炸成废墟的甲波日被攻占之后,拉萨全城尽收眼底,罗布林卡、大昭寺等地一览无余,大炮架在甲波日,可以任意攻击任何一个地方。308炮团立即把观察所转移到甲波日西侧,即罗布林卡东面的制高点。
甲波日山上硝烟未息,炮兵目标即刻转移,308团的全部大炮,155团炮兵阵地的60炮、82迫击炮和无后座力炮,从西面、南面和东面三个方向对准罗布林卡。这时,拉萨的主要街口已经被装甲车堵住, 军用卡车在市区往来无碍,大量运送炮弹,准备发动下一波攻势。
“拉萨战役”中,最重要的两个作战点是甲波日和罗布林卡。这两个地点的作战都是在3月20日,作战方式相同,即先对“目标”施以地毯式炮轰,数小时后再以步兵攻占。 对历史研究者来说,一场战役发动的时间是很重要的因素,这个时间点有可能决定各战场作战的延续时间等基本情况。但是,在“拉萨战役”的描述中,有一个奇怪的现象:3月20日这天的作战过程,有三份不同的时间表。
1989年出版的《西藏革命回忆录》第四辑中,解放军军官陈炳回忆,甲波日之战10点零5分开始,炮轰1小时20分钟,步兵于11时25分开始朝山顶冲锋,11点56分占领甲波日。炮兵从下午6点45分开始炮轰罗布林卡,7点30分,155团2营4连攻入;晚上8点30分,155团1营攻入,作战结束。
可是,根据1993年出版的《西藏平叛纪实》,轰炸甲波日山是早上8点开始,历时2小时,至10点15分开始发动冲锋;下午2点开始轰炸罗布林卡,7点32分,汽车16团、155团部分部队攻入,作战于晚上8点30分结束。
《解放西藏史》又提供了另一份时间表:炮轰甲波日是上午10点零5分开始,11点开始朝山顶冲锋,中午12点19分占领,罗布林卡之战于晚上8点30分结束。这份时间表里没有提及开始炮轰罗布林卡的时间。
这三份时间表中,罗布林卡之战结束时间相同,但整天作战开始的时间有两小时的时间差。三份资料都没有解释这两个小时的差别是否“拉萨时间”和“北京时间”的区别。然而,这个时间差并非没有意义。这不仅涉及炮轰甲波日持续了多长时间,也涉及炮轰罗布林卡持续了多长时间。
根据炮兵连长王国珍的回忆,占领甲波日后,“我全团炮火也几乎没有停顿地射向了这里(按:罗布林卡)”,然后“经过两个多小时的炮击,林卡内聚集的叛匪已被我震撼杀伤,基本失去了战斗力”,但是炮轰并未停止。 攻占甲波日是中午时分,这点上述三份时间表基本相差不大,如果是“几乎没有停顿”地攻击,也就是说,炮轰至少是在下午,而非傍晚开始,轰炸至少进行了3小时以上。轰炸甲波日时,一小时之内发射了一千多发炮弹,那么,对罗布林卡2到3小时的排炮轰炸,其惨烈程度不难想象。
根据当时在罗布林卡的藏人回忆,20日凌晨开始,罗布林卡一直遭到断断续续,威力不太大的炮轰,但摧毁性的密集炮轰大约是在北京时间3点到5点之间,即拉萨时间下午1点到3点之间开始的。
根据吉柚权的说法,从占领甲波日到轰炸罗布林卡,期间约有三小时;轰炸罗布林卡从下午2点开始,持续5个半小时。这点大概过于惨烈了,《解放西藏史》索性闭口不谈。可是,2009年3月新华网推出的《西藏民主改革50周年大型展览·网上图片展》第二部分,第三单元中,有一张“人民解放军攻入罗布林卡,全歼守敌”的图片,图片右侧的中文说明为:“1959年3月20日下午2时,人民解放军向叛乱武装指挥中心罗布林卡发起攻击,晚20时30分攻入罗布林卡,全歼守敌”。
这个简短说明给人们的印象是,解放军从下午2时发动地面攻击,但攻了整整6个半小时才攻入罗布林卡,完全回避了罗布林卡大轰炸。
“官方正史”对轰炸罗布林卡的时间含混不清,以及对细节的刻意回避,本身就颇有深意:正史要回避的,是在占领甲波日和轰炸罗布林卡的这个时间空档中发生的一件事。在相当程度上,这件事决定了罗布林卡之战的激烈程度,也决定了罗布林卡内外几千人,包括官员、藏兵和民众的命运。
占领甲波日和轰炸罗布林卡这个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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