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27日星期五

蘇曉康—乃穹神諭:一個西藏傳奇

● 達賴喇嘛出落成世界精神領袖,爭取國際同情滅絕的西藏文明,做到了得道多助,也是神助。

● 李江琳著作:《1959:拉薩》。



李江琳新著《一九五九:拉薩》重構達賴喇嘛出走真相,寫道:

  「……每當需要作出重大决策時,達賴喇嘛或者噶厦政府就會通過乃穹神諭來尋求護法神的指點。過了一陣,洛桑晋美穿著降神法衣,在助手的扶持下,踉踉蹌蹌走出供他降神後休息的小房間。他身穿色彩斑斕的錦緞法衣,足蹬藏靴,胸首碼一面亮閃閃的圓型護心鏡,背後斜插四枝三角旗,頭戴裝飾羽毛、骷髏和鈴鐺的高冠。這套法衣從裡到外足足有八層,頭上的高冠重達三十磅,全身裝束重達七十磅。這套裝束使神諭舉步維艱,只能在助手的攙扶下蹣跚而行。

  「鼓號響起,僧侶開始誦經。在衆人緊張的注視下,洛桑晋美漸漸進入迷狂狀態。他甩開助手,踉蹌幾步,隨即拔出寶劍,用尊貴的步伐緩緩起舞。他的身體開始膨脹,面容扭曲,眼睛凸出,呼吸急促,全身的重量仿佛全然消失。陡然間,他發出一聲高喊。那聲高喊不僅改變了在場所有人的命運,也改變了西藏的歷史。

  「『快走!快走!今晚就走!』神志迷狂的神諭抓起紙筆,清楚地畫出一張路綫圖。助手們一擁而上,七手八腳解開繩結,取下碩大的高冠,護法神脫體而去,洛桑晉美頹然倒地。」

其實這個畫面,早在一九九七年便被好萊塢搬上銀幕,九八年底我有一則日記寫道:「昨天又去租錄影帶,有一部『Kundun』一直想看,這個藏文是甚麽意思,看完也沒明白,是活佛,還是靈童?影片反映西藏喇嘛教應對世界變局的那種原始態度和無奈,真是一種荒誕,達賴喇嘛凡事決策,都要讓一個巫師一類的人,穿上戲裝,狂舞進入幻覺,然後吐出扶乩式的忠告,很像中國道士那一套,靠這一套應對中共,自然一敗塗地,雖然這是一個很獨特的宗教社會,但應對所謂『現代化』,外辱威逼,其愚昧真比滿清有過之而無不及,但達賴喇嘛流亡出來以後,出落成一個國際級的大政治家,爭取國際社會同情滅絕的西藏文明,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弱小民族都做得成功。」


五〇年窺异象識破「紅光」

  即使二十一世紀了,文明依舊可以滅絕,一如氣候變遷滅絕物種。曾經「亡國滅種」的華夏文明,苟活之後照樣轉身就去滅絕比它更弱小的文明(亦可拿來給李澤厚著名的「救亡壓倒啓蒙」再添一個注脚)。當年曾來「瓜分」中國的西方基督教文明,如今一則反省他們曾滅絕南北美洲印第安文明,另則又不免還得跟伊斯蘭文明你死我活。在這樣一副文明「浮世繪」下,藏傳佛教在世界屋脊已殘破雕零,却在全球各地生氣盎然,其中奧妙誰人能解?我唯有對自己十年前那極世俗的觀感,感到羞愧。

達賴喇嘛自己對神諭之事,多有著墨。他有一本自傳《流亡中的自在》(中譯本臺北聯經一九九○年初版,康鼎譯),文字活脫出他的睿智詼諧,其中有一章《神通與神秘》,專寫藏傳佛教的秘法。達賴喇嘛有一位護法,叫金剛扎滇,五世達賴喇嘛爲他在拉薩城外建乃穹寺(Nechung,又作涅衝),使之可以借此降神,是爲西藏國師。達賴喇嘛寫道:

  「幾百年來到現在,在新年慶典期間向乃穹請教國政,已經成了達賴喇嘛和政府的傳統了。如果有特別的疑難也可以召請他。我自己每一年都要諮詢他好幾次。二十世紀的西方讀者可能認爲這種事情太離譜了。即使大部份自認為是『前進』的西藏人,對我繼續使用這種古代搜集情報的方法也存疑慮。但是我會這麼做的理由很簡單:當我回顧以往許多次詢問神諭的經驗,事實證明每一次他告訴我的話都是正確的。」

  他在第二章,尚未即位前就提到,每年二、三月份,「是我一年一度與國師乃穹公開會面的時候……這是給我和政府通過靈媒,針對來年事宜,諮詢西藏守護神扎滇金剛的機會。」緊接著,一九五○年夏八萬中國軍隊進軍西藏,兵臨城下之際,西藏政府對年僅十五歲的達賴喇嘛是否即位,發生分歧,於是「付諸神諭……靈媒頂著他那巨大的、儀式用的頭飾,蹣跚搖擺地踱到我座前,獻上一條白絲哈達,放在我膝上……。」扎滇金剛明示,攝政下臺,達賴喇嘛即位,他則感慨自己還是一個「無憂的年輕男子」,必須去領導一個危難民族。

  達賴喇嘛走筆至此,提到當時西藏發生了地震,特別書寫了一段關于「五〇年紅光异象」的文字:「我們仰望天空,一陣接一陣的轟隆聲相繼而起……有些人甚至看到一道怪异的紅光,從爆破聲源方向的天空射出。它逐漸形成,幾乎全藏的人都看得到:東到幾乎四百英里遠的昌都,西南方三百英里外的薩迦。我聽說實際上發生在加爾各答……這不只是地震,而是個預兆……這些异象超乎科學,屬于某些真正神秘的領域。」

  這是他的慧眼獨識,仿佛他在世界屋脊,俯瞰整個歐亞大陸板塊,窺見其大部分地域將陷入殺人如麻的「赤禍」,只不過以另一種象徵語言加以預言,那却是六十年前中國大知識份子們悉數盲瞽者。

文明滅絕史:從印加到西藏

  從「現代化」命題看西藏,是一個很有趣的視角。閉關鎖國、師夷長技等中國人的玩意兒,在他們仿佛都是經歷的,救亡無疑,啓蒙就未必了,他們必須堅守藏傳佛教,所有外面的模式、標準都無法衡度這個文明。其實十三世達賴喇嘛,已是一個相當熟悉世界的明白政治家,在强敵環視下也兩度流亡,幷嘗試種種改革,皆功敗垂成,他臨終預言:西藏將遭到內部和外部的攻擊,家園、寺廟乃至達賴、班禪制度,將遭摧毀,湮沒無聞……。

  湯因比在其《歷史研究》中,從文化輿圖勘定地球上(或他所謂的「生物圈」內)二十一種文明,其中有七個存活到今天,十四個已經滅絕,藏文明尚未計算在內,未知被他幷入了「印度文明」(宗教)還是「中國文明」(地理)。其實湯因比早已說了「文明衝突」,何時成了杭廷頓的發明?湯氏極言各類文明在空間上的接觸(征服、殖民、奴役、掠奪),背後都是所謂「高級宗教」在做驅力,西方基督教從中世紀晚期至二戰烽火寂滅,已睨視環球無對手,却不料從俄羅斯冒出個「共產主義」來,定睛一看,它不過是披著馬克思外衣的俄國東正教。那麽,藏傳佛教所面對的那個中國霸權,是否儒家文明也披了外衣、變種、衰亡,抑或被華夏後裔自行將其也滅絕了的後果,則迄今沒有定論。

文明衝突唯有「優勝劣敗」,是個老黃曆了,湯因比大談「自然法則」,又駁斥斯賓格勒的「命運說」,但是按照他的「挑戰與應對」範式,弱勢文明的滅絕,依舊是命裡注定。《文明在空間的接觸》一章中,他逐一詮釋近代西歐與東歐、遠東、中東各文明的縱橫捭闔,卻對美洲本土文明寥寥幾筆帶過,定義為「應對困難局面不成功」。

  印第安文明的悲劇根源,後來在生理學家賈德.戴蒙的研究和著述裡有了最新解釋。他潑墨重彩地書寫一五三二年底秘魯高原上的「千古一見」——率領八萬大軍的印加帝國皇帝,居然被手下只有一百多個烏合之衆的西班牙入侵者皮薩羅生擒,人力懸殊是五百倍以上,然後他問了一個問題:「為何印加皇帝不能捕獲西班牙國王?」給出的答案,近因包括槍炮、武器和馬匹的軍事科技、來自歐亞大陸的傳染病、歐洲海軍技術、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和文字等等,遠因則是所謂「自行發展糧食生產業」(food production arose independently)的領先群倫、所向披靡。(見王道還廖月娟譯著《槍炮、病菌與鋼鐵》,臺北時報出版)這套理論,不過是把曾令大清一敗塗地的西洋「堅船利炮」說,又往前倒溯了的三百年而已,一八六○年僧格林沁的兩萬五千蒙古騎兵,不是也在京郊八裏橋呼嘯衝向英法聯軍,結果只有七人生還嗎?

那位可憐的印加皇帝後來被皮薩羅囚在一間小屋裡,作爲人質向印第安人索取贖金,一待黃金堆滿屋子,他就被殺掉了。戴蒙說,這個事件是「世界史的一扇窗,許多殖民者和土著的衝突,跟皮薩羅俘獲印加皇帝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便立刻想到班禪喇嘛,他不正是被北京「囚禁」了一輩子,而向西藏索取的贖金,豈是黃金可以比擬?戴蒙特意詮釋印加帝國的天真、無知、輕率中計,背後乃是文化作祟,如印第安文明未産生文字、新大陸的隔絕使資訊閉塞、從未面對入侵者而無從生出戒備心等等,這跟達賴、班禪兩個青年喇嘛去北京拜見毛澤東,以及西藏輕易就簽署了「十七條」,不是有些相近嗎?請看,直到達賴喇嘛寫自傳的時候,毛澤東在他筆下還有這樣的氣魄:「如果他想把頭從左邊轉向右邊,需要花好幾秒鐘,這使得他看起來威嚴而有自信。」

  無疑西藏到近代,也是一個衰落文明,但更不幸的是,鄰邦中國恰在二十世紀後半葉崛起,且由一個梟雄掌控,那個自詡「秦皇漢武」的毛澤東,狂言死掉三億漢人也無所謂,而他又視征服西藏爲一大事功,藏傳佛教豈非在劫難逃?藏人低估共産黨征服的决心和現代化的軍事力量,也與印第安人不相上下,更遑論他們還是一個不殺生的民族?在漢人的殖民統治下,藏人是無所謂「藏奸」的,能妥協就妥協,那些活佛、世俗首領,如班禪喇嘛、阿沛.阿旺晋美,可說都是投誠中共,但中共從來沒能從精神上征服過他們。有時我會拿西藏跟越南相比——可以把越南炸到石器時代去的美國,無法戰勝不惜以十換一的越共,美國士兵的道德最後崩潰了。可是共產黨沒有道德——讀林照真的《喇嘛殺人》(臺北聯合文學出版),可知解放軍的鎮壓和屠殺行徑,必須具有某種不把藏人當人的野蠻才行。這是一種怎樣的張力?

雲遊四海的和尚

  雖然達賴喇嘛當年非走不可,但他不可能預見日後的情勢,他特別聲明「我可沒有天通眼」(《流亡的自在》257頁)。他只是聽從了神諭。

歷史上還有一種「讓路說」,即「毛澤東寬大爲懷,給達賴喇嘛讓了一條路,任他借道山南逃亡印度,否則他插翅難逃」。許家屯回憶,一九五九年毛澤東發電報給西藏工委和張國華,指示部隊主動讓出一條路,讓達賴喇嘛撤退到印度去,「毛澤東這個考慮,是因爲達賴在西藏人心中是個活佛,活捉固然不好處理,擊斃更不妥。這是毛澤東的考慮過人之處」。(見李江琳《一九五九:拉薩!》,臺北聯經出版公司)此處真假且不論,老毛「放生」達賴喇嘛,也可解釋爲一種權宜之計,他很知道一個信仰民族的難以征服,逼走達賴喇嘛,乃是摧毀喇嘛教的一計狠招,至少在老毛這種大流氓看來是可行的,然而他豈止是沒有「天通眼」,根本是政治上的極端短視,看不到達賴喇嘛日後傲遊世界,使西藏問題「國際化」的後果,這便應了那句老話:「人算不如天算」,此乃「神諭」之謂也。

  無數喇嘛跟他離開高原,來到喜馬拉雅山南麓。他把築路營裡幹活的僧侶們都找回來,住進喇嘛修道所營房,誦經、辯經,用石墨寫經卷;在印度南方重建甘丹、哲蚌、色拉三大寺,藏人流亡社區已有二百餘座寺院。(見朱瑞《十四世達賴喇嘛對西藏文化和人類的貢獻》)這些史實證明,藏傳佛教跟隨達賴喇嘛流亡海外,才得以絕處逢生。留在西藏則是任人宰割,史實也是確鑿的,班禪喇嘛的《七萬言書》中有一句「掀起了消滅佛像、佛經、佛塔等的滔天浪潮」,對此可說罄竹難書。(見降邊嘉措《十世班禪喇嘛傳記》,香港開放出版社,2008年版)

  從閉塞的世界屋脊,躍入五洲四洋,那年達賴喇嘛不過二十六歲。一九七三年他首度遊訪西歐北歐十一國,並到梵蒂岡拜訪教宗;一九八七年九月他在美國國會山莊發表《五點和平計畫》、一九八八年六月又在法國發表「斯特拉斯堡演說」;一九八九年北京血腥鎮壓學生運動不久,挪威將諾貝爾和平獎授予他——這麽一個簡單的排列,就顯示出在漢藏兩側,一邊是暴力和墮落,另一邊則是達賴喇嘛和平善意與國際聲望的攀升。神諭指引了他一條路,但修成正果還要靠他自己。他實在有太好的修煉。

  他哪裡只是一個宗教領袖?他是當代一大哲人。這個世界剛剛爬出冷戰泥淖,就一頭撞上「文明終結」,誤人子弟的思想巨匠銷聲匿迹,這當口,從雪域翩然而至一個和尚,用一口破英語說出來的哲理,令人怦然心動,仿佛天外來音。即便是爲拯救他苦難的西藏子民,他也需要從佛家講出一套「宇宙責任心」來,沒有博愛、諒解、普世的慈悲,乃至對大自然和動物的憐憫,不止藏人、西藏高原、藏傳佛教要滅絕,這個世界和其他文明也會滅絕。

五九年到八九年不過三十年,達賴喇嘛在西方成為具有「奇裏斯瑪」(charisma)特徵的世界精神領袖,那些巧言令色的政客、演藝界巨星、商業钜子等等都誠服于他的魅力之下。曹長青描繪過一幅紐約中央公園的畫面:

  「把大草坪覆蓋得如同一副潑墨畫的四萬人群,一下子站起,那春笋般投向春天的目光,齊刷刷地凝聚在高臺上那位身著紅色袈裟、謙恭地、合手致佛教禮的喇嘛身上。『達賴喇嘛在美國受歡迎的程度達到了歷史頂峰』,美國最有影響力的大報之一《紐約時報》這樣評價。『他簡直成了好萊塢巨星』,另一家大報《華盛頓時報》感嘆。此刻,美國三大電視台的錄影機和幾十部攝影記者的鏡頭,把大草坪的盛況定格、顯影到整個世界。據統計,在曼哈頓中央公園有如此規模聽衆的演講,只有羅馬教宗可以相比……」。

  達賴喇嘛說,「神諭」不是人,而是精靈,「他的性格非常孤獨、嚴峻,就像我們想像中的古代長者」,「我和乃穹之間的關係是指揮官與副官的關係。我從來不向他鞠躬禮拜。乃穹才要向達賴喇嘛俯首禮拜。乃穹非常喜歡我,他一向非常照顧我。」

2010年7月22日

原载《开放》2010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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