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達賴喇嘛出落成世界精神領袖,爭取國際同情滅絕的西藏文明,做到了得道多助,也是神助。
● 李江琳著作:《1959:拉薩》。
李江琳新著《一九五九:拉薩》重構達賴喇嘛出走真相,寫道:
「……每當需要作出重大决策時,達賴喇嘛或者噶厦政府就會通過乃穹神諭來尋求護法神的指點。過了一陣,洛桑晋美穿著降神法衣,在助手的扶持下,踉踉蹌蹌走出供他降神後休息的小房間。他身穿色彩斑斕的錦緞法衣,足蹬藏靴,胸首碼一面亮閃閃的圓型護心鏡,背後斜插四枝三角旗,頭戴裝飾羽毛、骷髏和鈴鐺的高冠。這套法衣從裡到外足足有八層,頭上的高冠重達三十磅,全身裝束重達七十磅。這套裝束使神諭舉步維艱,只能在助手的攙扶下蹣跚而行。
「鼓號響起,僧侶開始誦經。在衆人緊張的注視下,洛桑晋美漸漸進入迷狂狀態。他甩開助手,踉蹌幾步,隨即拔出寶劍,用尊貴的步伐緩緩起舞。他的身體開始膨脹,面容扭曲,眼睛凸出,呼吸急促,全身的重量仿佛全然消失。陡然間,他發出一聲高喊。那聲高喊不僅改變了在場所有人的命運,也改變了西藏的歷史。
「『快走!快走!今晚就走!』神志迷狂的神諭抓起紙筆,清楚地畫出一張路綫圖。助手們一擁而上,七手八腳解開繩結,取下碩大的高冠,護法神脫體而去,洛桑晉美頹然倒地。」
其實這個畫面,早在一九九七年便被好萊塢搬上銀幕,九八年底我有一則日記寫道:「昨天又去租錄影帶,有一部『Kundun』一直想看,這個藏文是甚麽意思,看完也沒明白,是活佛,還是靈童?影片反映西藏喇嘛教應對世界變局的那種原始態度和無奈,真是一種荒誕,達賴喇嘛凡事決策,都要讓一個巫師一類的人,穿上戲裝,狂舞進入幻覺,然後吐出扶乩式的忠告,很像中國道士那一套,靠這一套應對中共,自然一敗塗地,雖然這是一個很獨特的宗教社會,但應對所謂『現代化』,外辱威逼,其愚昧真比滿清有過之而無不及,但達賴喇嘛流亡出來以後,出落成一個國際級的大政治家,爭取國際社會同情滅絕的西藏文明,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弱小民族都做得成功。」
五〇年窺异象識破「紅光」
即使二十一世紀了,文明依舊可以滅絕,一如氣候變遷滅絕物種。曾經「亡國滅種」的華夏文明,苟活之後照樣轉身就去滅絕比它更弱小的文明(亦可拿來給李澤厚著名的「救亡壓倒啓蒙」再添一個注脚)。當年曾來「瓜分」中國的西方基督教文明,如今一則反省他們曾滅絕南北美洲印第安文明,另則又不免還得跟伊斯蘭文明你死我活。在這樣一副文明「浮世繪」下,藏傳佛教在世界屋脊已殘破雕零,却在全球各地生氣盎然,其中奧妙誰人能解?我唯有對自己十年前那極世俗的觀感,感到羞愧。
達賴喇嘛自己對神諭之事,多有著墨。他有一本自傳《流亡中的自在》(中譯本臺北聯經一九九○年初版,康鼎譯),文字活脫出他的睿智詼諧,其中有一章《神通與神秘》,專寫藏傳佛教的秘法。達賴喇嘛有一位護法,叫金剛扎滇,五世達賴喇嘛爲他在拉薩城外建乃穹寺(Nechung,又作涅衝),使之可以借此降神,是爲西藏國師。達賴喇嘛寫道:
「幾百年來到現在,在新年慶典期間向乃穹請教國政,已經成了達賴喇嘛和政府的傳統了。如果有特別的疑難也可以召請他。我自己每一年都要諮詢他好幾次。二十世紀的西方讀者可能認爲這種事情太離譜了。即使大部份自認為是『前進』的西藏人,對我繼續使用這種古代搜集情報的方法也存疑慮。但是我會這麼做的理由很簡單:當我回顧以往許多次詢問神諭的經驗,事實證明每一次他告訴我的話都是正確的。」
他在第二章,尚未即位前就提到,每年二、三月份,「是我一年一度與國師乃穹公開會面的時候……這是給我和政府通過靈媒,針對來年事宜,諮詢西藏守護神扎滇金剛的機會。」緊接著,一九五○年夏八萬中國軍隊進軍西藏,兵臨城下之際,西藏政府對年僅十五歲的達賴喇嘛是否即位,發生分歧,於是「付諸神諭……靈媒頂著他那巨大的、儀式用的頭飾,蹣跚搖擺地踱到我座前,獻上一條白絲哈達,放在我膝上……。」扎滇金剛明示,攝政下臺,達賴喇嘛即位,他則感慨自己還是一個「無憂的年輕男子」,必須去領導一個危難民族。
達賴喇嘛走筆至此,提到當時西藏發生了地震,特別書寫了一段關于「五〇年紅光异象」的文字:「我們仰望天空,一陣接一陣的轟隆聲相繼而起……有些人甚至看到一道怪异的紅光,從爆破聲源方向的天空射出。它逐漸形成,幾乎全藏的人都看得到:東到幾乎四百英里遠的昌都,西南方三百英里外的薩迦。我聽說實際上發生在加爾各答……這不只是地震,而是個預兆……這些异象超乎科學,屬于某些真正神秘的領域。」
這是他的慧眼獨識,仿佛他在世界屋脊,俯瞰整個歐亞大陸板塊,窺見其大部分地域將陷入殺人如麻的「赤禍」,只不過以另一種象徵語言加以預言,那却是六十年前中國大知識份子們悉數盲瞽者。
文明滅絕史:從印加到西藏
從「現代化」命題看西藏,是一個很有趣的視角。閉關鎖國、師夷長技等中國人的玩意兒,在他們仿佛都是經歷的,救亡無疑,啓蒙就未必了,他們必須堅守藏傳佛教,所有外面的模式、標準都無法衡度這個文明。其實十三世達賴喇嘛,已是一個相當熟悉世界的明白政治家,在强敵環視下也兩度流亡,幷嘗試種種改革,皆功敗垂成,他臨終預言:西藏將遭到內部和外部的攻擊,家園、寺廟乃至達賴、班禪制度,將遭摧毀,湮沒無聞……。
湯因比在其《歷史研究》中,從文化輿圖勘定地球上(或他所謂的「生物圈」內)二十一種文明,其中有七個存活到今天,十四個已經滅絕,藏文明尚未計算在內,未知被他幷入了「印度文明」(宗教)還是「中國文明」(地理)。其實湯因比早已說了「文明衝突」,何時成了杭廷頓的發明?湯氏極言各類文明在空間上的接觸(征服、殖民、奴役、掠奪),背後都是所謂「高級宗教」在做驅力,西方基督教從中世紀晚期至二戰烽火寂滅,已睨視環球無對手,却不料從俄羅斯冒出個「共產主義」來,定睛一看,它不過是披著馬克思外衣的俄國東正教。那麽,藏傳佛教所面對的那個中國霸權,是否儒家文明也披了外衣、變種、衰亡,抑或被華夏後裔自行將其也滅絕了的後果,則迄今沒有定論。
文明衝突唯有「優勝劣敗」,是個老黃曆了,湯因比大談「自然法則」,又駁斥斯賓格勒的「命運說」,但是按照他的「挑戰與應對」範式,弱勢文明的滅絕,依舊是命裡注定。《文明在空間的接觸》一章中,他逐一詮釋近代西歐與東歐、遠東、中東各文明的縱橫捭闔,卻對美洲本土文明寥寥幾筆帶過,定義為「應對困難局面不成功」。
印第安文明的悲劇根源,後來在生理學家賈德.戴蒙的研究和著述裡有了最新解釋。他潑墨重彩地書寫一五三二年底秘魯高原上的「千古一見」——率領八萬大軍的印加帝國皇帝,居然被手下只有一百多個烏合之衆的西班牙入侵者皮薩羅生擒,人力懸殊是五百倍以上,然後他問了一個問題:「為何印加皇帝不能捕獲西班牙國王?」給出的答案,近因包括槍炮、武器和馬匹的軍事科技、來自歐亞大陸的傳染病、歐洲海軍技術、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和文字等等,遠因則是所謂「自行發展糧食生產業」(food production arose independently)的領先群倫、所向披靡。(見王道還廖月娟譯著《槍炮、病菌與鋼鐵》,臺北時報出版)這套理論,不過是把曾令大清一敗塗地的西洋「堅船利炮」說,又往前倒溯了的三百年而已,一八六○年僧格林沁的兩萬五千蒙古騎兵,不是也在京郊八裏橋呼嘯衝向英法聯軍,結果只有七人生還嗎?
那位可憐的印加皇帝後來被皮薩羅囚在一間小屋裡,作爲人質向印第安人索取贖金,一待黃金堆滿屋子,他就被殺掉了。戴蒙說,這個事件是「世界史的一扇窗,許多殖民者和土著的衝突,跟皮薩羅俘獲印加皇帝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便立刻想到班禪喇嘛,他不正是被北京「囚禁」了一輩子,而向西藏索取的贖金,豈是黃金可以比擬?戴蒙特意詮釋印加帝國的天真、無知、輕率中計,背後乃是文化作祟,如印第安文明未産生文字、新大陸的隔絕使資訊閉塞、從未面對入侵者而無從生出戒備心等等,這跟達賴、班禪兩個青年喇嘛去北京拜見毛澤東,以及西藏輕易就簽署了「十七條」,不是有些相近嗎?請看,直到達賴喇嘛寫自傳的時候,毛澤東在他筆下還有這樣的氣魄:「如果他想把頭從左邊轉向右邊,需要花好幾秒鐘,這使得他看起來威嚴而有自信。」
無疑西藏到近代,也是一個衰落文明,但更不幸的是,鄰邦中國恰在二十世紀後半葉崛起,且由一個梟雄掌控,那個自詡「秦皇漢武」的毛澤東,狂言死掉三億漢人也無所謂,而他又視征服西藏爲一大事功,藏傳佛教豈非在劫難逃?藏人低估共産黨征服的决心和現代化的軍事力量,也與印第安人不相上下,更遑論他們還是一個不殺生的民族?在漢人的殖民統治下,藏人是無所謂「藏奸」的,能妥協就妥協,那些活佛、世俗首領,如班禪喇嘛、阿沛.阿旺晋美,可說都是投誠中共,但中共從來沒能從精神上征服過他們。有時我會拿西藏跟越南相比——可以把越南炸到石器時代去的美國,無法戰勝不惜以十換一的越共,美國士兵的道德最後崩潰了。可是共產黨沒有道德——讀林照真的《喇嘛殺人》(臺北聯合文學出版),可知解放軍的鎮壓和屠殺行徑,必須具有某種不把藏人當人的野蠻才行。這是一種怎樣的張力?
雲遊四海的和尚
雖然達賴喇嘛當年非走不可,但他不可能預見日後的情勢,他特別聲明「我可沒有天通眼」(《流亡的自在》257頁)。他只是聽從了神諭。
歷史上還有一種「讓路說」,即「毛澤東寬大爲懷,給達賴喇嘛讓了一條路,任他借道山南逃亡印度,否則他插翅難逃」。許家屯回憶,一九五九年毛澤東發電報給西藏工委和張國華,指示部隊主動讓出一條路,讓達賴喇嘛撤退到印度去,「毛澤東這個考慮,是因爲達賴在西藏人心中是個活佛,活捉固然不好處理,擊斃更不妥。這是毛澤東的考慮過人之處」。(見李江琳《一九五九:拉薩!》,臺北聯經出版公司)此處真假且不論,老毛「放生」達賴喇嘛,也可解釋爲一種權宜之計,他很知道一個信仰民族的難以征服,逼走達賴喇嘛,乃是摧毀喇嘛教的一計狠招,至少在老毛這種大流氓看來是可行的,然而他豈止是沒有「天通眼」,根本是政治上的極端短視,看不到達賴喇嘛日後傲遊世界,使西藏問題「國際化」的後果,這便應了那句老話:「人算不如天算」,此乃「神諭」之謂也。
無數喇嘛跟他離開高原,來到喜馬拉雅山南麓。他把築路營裡幹活的僧侶們都找回來,住進喇嘛修道所營房,誦經、辯經,用石墨寫經卷;在印度南方重建甘丹、哲蚌、色拉三大寺,藏人流亡社區已有二百餘座寺院。(見朱瑞《十四世達賴喇嘛對西藏文化和人類的貢獻》)這些史實證明,藏傳佛教跟隨達賴喇嘛流亡海外,才得以絕處逢生。留在西藏則是任人宰割,史實也是確鑿的,班禪喇嘛的《七萬言書》中有一句「掀起了消滅佛像、佛經、佛塔等的滔天浪潮」,對此可說罄竹難書。(見降邊嘉措《十世班禪喇嘛傳記》,香港開放出版社,2008年版)
從閉塞的世界屋脊,躍入五洲四洋,那年達賴喇嘛不過二十六歲。一九七三年他首度遊訪西歐北歐十一國,並到梵蒂岡拜訪教宗;一九八七年九月他在美國國會山莊發表《五點和平計畫》、一九八八年六月又在法國發表「斯特拉斯堡演說」;一九八九年北京血腥鎮壓學生運動不久,挪威將諾貝爾和平獎授予他——這麽一個簡單的排列,就顯示出在漢藏兩側,一邊是暴力和墮落,另一邊則是達賴喇嘛和平善意與國際聲望的攀升。神諭指引了他一條路,但修成正果還要靠他自己。他實在有太好的修煉。
他哪裡只是一個宗教領袖?他是當代一大哲人。這個世界剛剛爬出冷戰泥淖,就一頭撞上「文明終結」,誤人子弟的思想巨匠銷聲匿迹,這當口,從雪域翩然而至一個和尚,用一口破英語說出來的哲理,令人怦然心動,仿佛天外來音。即便是爲拯救他苦難的西藏子民,他也需要從佛家講出一套「宇宙責任心」來,沒有博愛、諒解、普世的慈悲,乃至對大自然和動物的憐憫,不止藏人、西藏高原、藏傳佛教要滅絕,這個世界和其他文明也會滅絕。
五九年到八九年不過三十年,達賴喇嘛在西方成為具有「奇裏斯瑪」(charisma)特徵的世界精神領袖,那些巧言令色的政客、演藝界巨星、商業钜子等等都誠服于他的魅力之下。曹長青描繪過一幅紐約中央公園的畫面:
「把大草坪覆蓋得如同一副潑墨畫的四萬人群,一下子站起,那春笋般投向春天的目光,齊刷刷地凝聚在高臺上那位身著紅色袈裟、謙恭地、合手致佛教禮的喇嘛身上。『達賴喇嘛在美國受歡迎的程度達到了歷史頂峰』,美國最有影響力的大報之一《紐約時報》這樣評價。『他簡直成了好萊塢巨星』,另一家大報《華盛頓時報》感嘆。此刻,美國三大電視台的錄影機和幾十部攝影記者的鏡頭,把大草坪的盛況定格、顯影到整個世界。據統計,在曼哈頓中央公園有如此規模聽衆的演講,只有羅馬教宗可以相比……」。
達賴喇嘛說,「神諭」不是人,而是精靈,「他的性格非常孤獨、嚴峻,就像我們想像中的古代長者」,「我和乃穹之間的關係是指揮官與副官的關係。我從來不向他鞠躬禮拜。乃穹才要向達賴喇嘛俯首禮拜。乃穹非常喜歡我,他一向非常照顧我。」
2010年7月22日
原载《开放》2010年8月号
2010年8月27日星期五
2010年8月25日星期三
达赖喇嘛对我们的救赎意义
救世主的梦幻与“末世危象”
半个世纪前,当二十四岁的达赖喇嘛翻越喜马拉雅山,走上流亡道路后,全世界差不多都以为,达赖喇嘛的政治生命已经终结了。毛泽东和中共终於摆脱了在“十七条协议”中对西藏保持现状的承诺,开始大刀阔斧地在藏民族中强行“民主改革”,随心所欲地按照列宁主义阶级斗争的意识形态来改造西藏。
我在阅读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文件和报纸的时候发现,那个时代似乎是中国人扬眉吐气的时代,对落后“农奴”的西藏抱着一种救世主的满意情绪.可是,普通人对藏地血腥的“平叛扩大化”、毁寺灭佛、强行迁徙、大饥荒以及西藏文革中的武斗及镇压,几乎一无所知。中国人一直沉浸在他们拯救了百万农奴的梦幻之中,对中央政府派出的军队及干部在藏地造成惨绝人寰后果的种种政策视而不见。
那时候却是达赖喇嘛和流亡藏人非常困难的岁月。年轻的达赖喇嘛告诫追随他流亡的藏人,我们无法很快回归家乡,但是我们肩上有保存藏地佛法、保存藏文明和藏文化的重任。
如今,半个世纪过去了。尽管中国经济的增长早已今非昔比,奥运和世博似乎也带给民众世纪狂欢的享受,然而社会上下的自我感觉却远不如六、七十年代。人人都能感觉到,中国社会正面临着一些深刻的危机,这种危机或许会产生难以预料的灾难;现在出现的一些繁华景象,很可能只是“末世危象”的预兆而已。
更为广阔的精神自由的道路
回顾半个世纪的路径,中国社会的物质进步显而易见,人们的衣食住行和生活水准明显提高,可是,奇怪的是,除了一部分人断断续续地感觉到满意和幸福外,更多的人,更持久的感觉是不安、不满和焦虑.
中国社会呈现的普遍精神失落,是半个多世纪积累的结果。中共执政以来,已经有三代人从小学开始接受单一的庸俗无神论和唯物主义教育,反人道反人类的阶级斗争教条,“对敌人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一度成为社会的主流伦理。“新中国人”普遍崇尚适者生存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这就是如今中国社会老少几代人都崇拜“成功人士”,而并不在乎对“成功”提出更高道德要求的心理根源。
就在这半个世纪里,达赖喇嘛带领流亡藏人,在异国他乡艰难求生的同时,展开了一条更为广阔的精神自由的道路。达赖喇嘛立足於他的深厚佛法理念,对藏民族乃至全人类的未来,有着长久而深刻的思考。他为流亡藏人社区指出的道路,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他告诉艰难困苦中的藏人同胞,根据佛法,生命轮回,世事必变,我们绝不可在困难中沉沦.无论别人怎样地对待我们,我们不能在道德上堕落,必须保持我们在道德上的自信,抱持内心的善念,抱持良好的动机,行善事,积善业,总有一天,事情会向好的方面转化。我们决不能在内心动摇这种信念。
同时,我们要学习,要开放,要转型,要改变原有的落后,还要保留好我们的文明和文化遗产.流亡藏人在到达印度后第一年,就办起了学校,盖起了寺庙,陆陆续续地办起藏医学院,藏戏和表演团体.从六十年代开始,达赖喇嘛就坚持要让藏人社区向民主化转型,经过几十年努力,追随他的老一代贵族陆续和平地退出了行政管理,被新一代民选的平民精英所代替。
没有精神救赎就不会有新生
达赖喇嘛曾经说过,他不是“法王”,不是“活佛”,他只是一个喇嘛,一个普通的僧人。他还说过,他的第一使命是促进全人类各宗教的和平共处。他在世界各地讲经说法,弘扬佛教,为每一个倾听他的普通人指出一条到达内心和平,获得长久快乐的道路。他提倡“普世责任”,指出当今世界的所有问题,是全人类的共同问题,这些问题是联系在一起的,必须依靠每一个人的努力来解决,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份责任。
我在各地旅行研究的时候,经常听到人们钦佩和推崇达赖喇嘛的慈悲和隽智。遗憾的是,由於长久严密的封锁,世界上最大国家、最大民族的人们,对达赖喇嘛最不了解,甚至怀有敌意。如今,这个最大民族遭遇的深层精神危机已经是无法回避的事实,这个最大民族的政治领袖几十年来轮流提出的应对信仰危机的理论,从“四项基本原则”、“三个代表”、到“和谐社会”,最终必将消亡於无形。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失败已经是事实,仍然受这种意识形态制约的庞大专制政权,不可能有能力来应对民族精神危机.
眼下谁也无法预言,这种没有信仰、缺乏精神基础的状态能够维持到什么时候。这种状态总有走不下去的一天。半个世纪来犯下那么多过错的民族,没有精神救赎就不会有新生。我对达赖喇嘛流亡生涯的研究使我相信,现在我们还远远没有认识到达赖喇嘛对我们的救赎意义,但是总有一天,我们这个民族会敞开胸怀,拥抱达赖喇嘛给予我们的慈悲和智慧。
(作者新着《一九五九拉萨!》上月由香港新世纪出版社和台湾联经出版社出版)
首发《动向》杂志2010年8月号
半个世纪前,当二十四岁的达赖喇嘛翻越喜马拉雅山,走上流亡道路后,全世界差不多都以为,达赖喇嘛的政治生命已经终结了。毛泽东和中共终於摆脱了在“十七条协议”中对西藏保持现状的承诺,开始大刀阔斧地在藏民族中强行“民主改革”,随心所欲地按照列宁主义阶级斗争的意识形态来改造西藏。
我在阅读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文件和报纸的时候发现,那个时代似乎是中国人扬眉吐气的时代,对落后“农奴”的西藏抱着一种救世主的满意情绪.可是,普通人对藏地血腥的“平叛扩大化”、毁寺灭佛、强行迁徙、大饥荒以及西藏文革中的武斗及镇压,几乎一无所知。中国人一直沉浸在他们拯救了百万农奴的梦幻之中,对中央政府派出的军队及干部在藏地造成惨绝人寰后果的种种政策视而不见。
那时候却是达赖喇嘛和流亡藏人非常困难的岁月。年轻的达赖喇嘛告诫追随他流亡的藏人,我们无法很快回归家乡,但是我们肩上有保存藏地佛法、保存藏文明和藏文化的重任。
如今,半个世纪过去了。尽管中国经济的增长早已今非昔比,奥运和世博似乎也带给民众世纪狂欢的享受,然而社会上下的自我感觉却远不如六、七十年代。人人都能感觉到,中国社会正面临着一些深刻的危机,这种危机或许会产生难以预料的灾难;现在出现的一些繁华景象,很可能只是“末世危象”的预兆而已。
更为广阔的精神自由的道路
回顾半个世纪的路径,中国社会的物质进步显而易见,人们的衣食住行和生活水准明显提高,可是,奇怪的是,除了一部分人断断续续地感觉到满意和幸福外,更多的人,更持久的感觉是不安、不满和焦虑.
中国社会呈现的普遍精神失落,是半个多世纪积累的结果。中共执政以来,已经有三代人从小学开始接受单一的庸俗无神论和唯物主义教育,反人道反人类的阶级斗争教条,“对敌人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一度成为社会的主流伦理。“新中国人”普遍崇尚适者生存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这就是如今中国社会老少几代人都崇拜“成功人士”,而并不在乎对“成功”提出更高道德要求的心理根源。
就在这半个世纪里,达赖喇嘛带领流亡藏人,在异国他乡艰难求生的同时,展开了一条更为广阔的精神自由的道路。达赖喇嘛立足於他的深厚佛法理念,对藏民族乃至全人类的未来,有着长久而深刻的思考。他为流亡藏人社区指出的道路,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他告诉艰难困苦中的藏人同胞,根据佛法,生命轮回,世事必变,我们绝不可在困难中沉沦.无论别人怎样地对待我们,我们不能在道德上堕落,必须保持我们在道德上的自信,抱持内心的善念,抱持良好的动机,行善事,积善业,总有一天,事情会向好的方面转化。我们决不能在内心动摇这种信念。
同时,我们要学习,要开放,要转型,要改变原有的落后,还要保留好我们的文明和文化遗产.流亡藏人在到达印度后第一年,就办起了学校,盖起了寺庙,陆陆续续地办起藏医学院,藏戏和表演团体.从六十年代开始,达赖喇嘛就坚持要让藏人社区向民主化转型,经过几十年努力,追随他的老一代贵族陆续和平地退出了行政管理,被新一代民选的平民精英所代替。
没有精神救赎就不会有新生
达赖喇嘛曾经说过,他不是“法王”,不是“活佛”,他只是一个喇嘛,一个普通的僧人。他还说过,他的第一使命是促进全人类各宗教的和平共处。他在世界各地讲经说法,弘扬佛教,为每一个倾听他的普通人指出一条到达内心和平,获得长久快乐的道路。他提倡“普世责任”,指出当今世界的所有问题,是全人类的共同问题,这些问题是联系在一起的,必须依靠每一个人的努力来解决,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份责任。
我在各地旅行研究的时候,经常听到人们钦佩和推崇达赖喇嘛的慈悲和隽智。遗憾的是,由於长久严密的封锁,世界上最大国家、最大民族的人们,对达赖喇嘛最不了解,甚至怀有敌意。如今,这个最大民族遭遇的深层精神危机已经是无法回避的事实,这个最大民族的政治领袖几十年来轮流提出的应对信仰危机的理论,从“四项基本原则”、“三个代表”、到“和谐社会”,最终必将消亡於无形。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失败已经是事实,仍然受这种意识形态制约的庞大专制政权,不可能有能力来应对民族精神危机.
眼下谁也无法预言,这种没有信仰、缺乏精神基础的状态能够维持到什么时候。这种状态总有走不下去的一天。半个世纪来犯下那么多过错的民族,没有精神救赎就不会有新生。我对达赖喇嘛流亡生涯的研究使我相信,现在我们还远远没有认识到达赖喇嘛对我们的救赎意义,但是总有一天,我们这个民族会敞开胸怀,拥抱达赖喇嘛给予我们的慈悲和智慧。
(作者新着《一九五九拉萨!》上月由香港新世纪出版社和台湾联经出版社出版)
首发《动向》杂志2010年8月号
刘云书评:《1959拉萨!》
李江琳:《1959 拉萨!》
还记得去年新疆发生种族冲突后,新疆的灵魂人物热比娅遂被指为策划者,可是,坊间对她为人却所知不多,于是,我在这节目中介绍了她的自传。今集,我同样想向各位听众介绍的书,都是彼此认识不多,即使看过的资料也可能是极富政治宣传性味重的东西。今集要介绍的书就是讲述震动西藏藏民神经线的《1959拉萨!》。出版商是新世纪出版社,作者是已定居美国的李江琳。
李1982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外文系;1987年获山东大学美国文学研究所硕士学位;翌年赴美留学;先后获得犹太历史硕士和图书馆学硕士学位。2004年起,她开始认真地阅读西藏文化及历史相关的书籍,2007年,她更索性进行研究,不时印度与美国两边跑,更一度耗费整整半年时间长驻在印度以便更能深入地跟西藏精神领袖达赖喇嘛及流亡的藏民等进行访问及纪录。
每凡提及西藏二字,中国境内的民众都甚为紧张,把嘴闭起,即使开腔谈论的都是指达赖喇嘛搞分裂云云。但是,当细问理据及知否引起西藏民众震怒的「拉萨战役」时,他们莫不语塞,目瞪口呆。
《1959拉萨!》正好是补充这一段历史不完整纪录的一本历史书。作者李江琳坦言,她撰写此书时,亦不断参考及引述其他已公开的材料,当中包括中国官方出版的书本、材料,但书也有不少内容是来自昔日目睹那场战役的流亡者的第一身忆述的真相。
全书分为廿三章,首四章乃讲述引发一九五九年三月暴发屠杀,导致血流成河的「拉萨战役」。倘若对拉萨战役毫无认识,在此书透过作者浅白的文字,遂可理清战役的肇因,再透过作者以第一身当事人撰写方式陈述那场震摄人心的屠杀战役,不难令你入迷追看,更不难令你眉头绉因为当作者陈述战役当事人亲眼目睹发生的事件时,再对照作者直接引述官方公开资料时,不禁令你感到畏惧。
就以书中讲述「打响第一枪」为例,作者引述吉柚权的《西藏平叛纪实》说法谓「奉命占领山顶的那个排,快要摸到第二个山顶,即居钦图丹所说的「山腰」时,守卫的康巴人喝问是谁,中方士兵没有回答,对方即开枪。这一情况立刻被电报中央,表示藏方已经打了第一枪。」
这段事,在《中共西藏党史大事纪》中纪述「第一枪」谓,「凌晨三时四十分,叛乱武装在罗布林卡西南拉萨河然巴渡口附近,首先向我军控制该渡口的一个连开枪射击。」
作者对此事纪录就很坦率地谓,是为了在宣传上占抢道德制高点,使战争的性质由「镇压」转为「自卫」。
再看,《中共西藏党史大事纪》中纪述「第一枪」响起后的事,它谓「叛乱分子并向自治区筹委会办事处、人民医院、人民法院、人民检察院、气象处、贸易公司、邮电局、西藏日报社、新华社西藏分社等十多个单位发起猛烈进攻。」但是,当时邮电局职工王起秀事后忆述的文章中却谓,「我们邮电局的营业室仍开门营业,照收电报和邮件,只是下午要提前关门。」
至于那场轰动天地的战役,作者对照来自官方及民间的各种资讯后,相信向达赖喇嘛夏宫的罗布林卡发动攻势是于二十日凌晨,一开始的炮轰便长达二至三小时,而大轰炸时,罗布林卡内的人都不是战兵而是平民百姓,当中包括马夫、园丁、佣人、僧侣、政府官员及职员,根据官方文件,他们统统都被列为「叛匪」。
这一章血流成河的惨烈战役,李江琳特别用「红色的拉萨河」作为标题。她讲
「拉萨河水全都是一片红色,所以,那章叫红色的拉萨河,人和马的尸体在河里好似筑成一个堤坝。上河的水慢慢升高,然后把死体通开,然后,红色的河水往下流。我在写这个时,心里有特别的痛感。写后须要一段时间平伏下来,我写这个时是在半夜,一口气写完,当时约是凌晨四、五,我之后去睡,翌日醒时,发现自己的脸色清白,发黑,因为里面有很多自己的情感并没有写出来,但是,我可以想像这种惨烈在藏民的记忆中一直流传,但是,我们并不知道。」
至于,由1959到2008年拉萨出现的三次暴乱事件,李江琳认为始于毛泽东当政时,于1956年强硬地要在西藏推行「民主改革」的土改运动有关,目的就是要扫除西藏,但是,当时的矛头并非直指西藏,而是先从周边地带如四川、云南等开始,之后再蔓延到西藏。民怨累积至五九年,遂出现拉萨事件。其实,除土改外,毛泽东于五八年又强行推出其他的政策当中包括「公社化」,强要藏牧民把自己饲养的牲畜「无代价」入社,让其统一管理,反对者,又一一被列叛匪。当年,因牲畜不再属于私有产权,饿食、因饥饿被迫吃下患病的牲畜及被指为「叛匪」而被「歼灭」的藏民,就以《兴海县志》的纪录,高达七千多人,占该县人口接近一半。
其实,每次死伤发生,不难发现都是跟中共强行推出政策有关,每遇上反对声音就立即把对方视为「叛匪」,以武力对付,那管对方是有血有肉的生命。
当被问及同类的事件往后会否继续发生?她平淡地说。
「我们如果不改变对西藏的政策,不尊重藏民族的历史,也不尊重藏人的生活方式,不理解藏人的宗教情感,再发生同类事情,我不奇怪!」
可如何改变血腥暴力再发生,她认为最简单的做法就是认真聆听。
「让藏人自己说话,我们学习先去听,放下意识形态,我们的宣传中说我们一直给藏人带来文明等等,但是,我们没有说我们给藏文化带来多少的破害。」
这本书虽然纪录中共感到最敏感的议题,但是,李江琳说没半点恐惧,因为她做的是严肃的学术历史研究,把所有资料来源胪列,把不同的资讯铺陈出来,让读者一目了然。那她如何评价官方在西藏这部份纪录的历史?
「用宣传代替历史,那宣传是愚弄别人之馀也愚弄自己。」
历史纵不断的被隐藏、被篡改、被掩饰,但是,每个年代定必有人怀著寻求真相的心,把它还原真相。
http://www.rfa.org/cantonese/features/bookclub/liuyun-08202010121550.html?encoding=simplified
2010年8月5日星期四
我眼中的達賴喇嘛
2009年6月,李江琳在达兰萨拉采访达赖喇嘛
我眼中的達賴喇嘛
──專訪《1959:拉薩》作者李江琳女士
◎ 金 鐘
時間二○一○年七月二十三日
地點:開放雜誌社
● 留美歷史學者李江琳出版新著《1959:拉薩》在台灣香港相繼受到熱烈歡迎。是作者填補五九年拉薩事件研究空白的力作。對於達賴喇嘛出走和拉薩戰役有獨到揭示,更提供多次採訪達賴喇嘛的現場觀感。
問:在藏學早成為西方「顯學」的今天,您的著作《一九五九:拉薩》的出版得到這樣的成功,又好評又暢銷,值得恭喜。請問,您寫拉薩事件有甚麼與眾不同之處?
李江琳:對於一九五九年的拉薩事件,有很多人寫過,但他們都是在一個著作中一章一段的描述,我是一本專著,二十六萬字,光背景就寫了四章,描述一九五六至一九五九年的全過程,這是和別人不同的,而且,我提供許多關鍵點的細節,回答了些重要的疑難問題。作了許多考證的功夫。
達賴喇嘛出走的真實原因
問:拉薩事件的焦點是達賴喇嘛的出走,這是西藏歷史上里程碑的大事。達賴喇嘛為何出走?我們知道有兩個版本:「讓路說」與「劫持說」。您認為哪個說法比較合理?
李江琳:兩個說法一直在流傳,但都是宣傳,不是事實。先說「讓路說」。此說是,毛澤東指示讓達賴喇嘛出走,解放軍不予阻止。來源一,是許家屯回憶錄提到,他當江蘇省委書記時,看到過毛給張國華的電報,要部隊讓出一條路,讓達賴喇嘛去印度。來源二,是西藏軍區參謀長李覺的回憶錄,說大炮已對準南逃的達賴喇嘛,但中央沒有命令開炮,眼看達賴喇嘛他們渡過拉薩河逃走。這兩個來源都有問題,因為張國華和李覺當時都不在西藏,李覺已去青海核基地造原子彈了。至今沒有當年在現場的中共軍方一個人出來說過有「讓路」的命令。
問:您在書中說,早聽說過毛下令讓達賴喇嘛出走的故事,那在甚麼時候?
李江琳:大約文革中,聽一個同學說的,他家是軍隊幹部。
問:挾持說,又如何?
李江琳:這是中共官方的說法。西藏的神、政教領袖達賴喇嘛叛逃了,要有個說法對公眾交待。要攔擊,是不敢的,萬一斃命,更無法交待。「挾持」之說,見諸文字是毛澤東最早說的,毛在三月二十日即達賴喇嘛走後第三天,明確指示「只宣傳叛國份子挾持達賴喇嘛......這對於打擊敵人有好處。」實際上,當達賴喇嘛到達印度,露面發表聲明後,「劫持說」在國際上就沒有人相信了,只是在中國大陸還能騙人一時。後來攻擊達賴喇嘛叛國,「劫持說」也就不攻自破了。
問:那麼,真正出走的原因是甚麼?是不是神意,降邊嘉措的《班禪傳》寫過這件事。
李江琳:我判斷,真正造成達賴喇嘛出走的原因,是兩顆炮彈,即三月十七日下午打到羅布林卡宮的兩發迫擊炮彈,使達賴喇嘛感到戰爭已經威脅到他身邊了,他到印度後的聲明,也提到這兩發炮彈,使他感到極大危險,因而決定出走。但中共指為「徹頭徹尾的捏造」,直到九十年代的出版物中才承認有其事,說是一個警察曾憲山擅自幹的。
問:「神諭」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李江琳:占卜求神很多人不太了解。其實這是很多民族、宗教都有的一種信仰儀式。藏人相信神Kuten,在重要問題上傾聽神的告誡。達賴喇嘛相信「乃穹神諭」,透過降神者洛桑普美將護法神的旨意傳示出來。三月十七日晚,神諭是「快走!快走!今晚就走!」這個儀式促成了達賴喇嘛立即行動,帶領幕僚,星夜出走。我在達蘭薩拉訪問達賴喇嘛時,他告訴我,他請教「乃穹神諭」已六十年了,每次「乃穹」都沒說錯。但是,他的決策不光全靠神諭,還要考慮其他因素。
問:降邊嘉措書中寫的和您的寫的有些不同。他說當時是達賴喇嘛去到神殿從寶瓶中抽簽,在「宜留」「宜去」兩個糌粑團中,抽到了「宜走」那個,於是匆忙出走。
李江琳:我是根據達賴喇嘛自傳中的描述寫的,西方的著作都引用這個來源,比較權威。不知道降邊嘉措的根據從何而來?
一場預謀的大屠殺:拉薩戰役
問:記得江澤民有一次當眾問克林頓,不理解西方人為甚麼那樣推崇落後的西藏佛教?
李江琳:共產黨對西藏的認識造成一個誤區,他們信的是無神論,只相信物質、社會達爾文主義的進化,否定不同人群的精神需求,結果共產主義也搞成一個極端排他的宗教。五四新文化運動到今天的改革開放,都只要物質,徹底摧毀宗教信仰。對藏文明的摧毀在毛時代已到了令人髮指地步,至今沒有反思。漢人對藏人一直存在救世主情結,帝國強權意識。西方對達賴喇嘛的尊敬,表現了他們對不同文化,尤其是瀕臨毀滅的文化的救援。歷史上已有許多文明被毀滅,如印加文明、印第安文明,他們深有痛感。一直在反思。藏文明在物質面雖比不上漢族,但精神追求上超過漢族,西藏歷史上沒有漢族歷史上一次又一次血流成河的災難。
問:您書中指出,中國民眾對西藏的認知受電影《農奴》和才旦卓瑪的歌唱影響而定格。您對西藏「農奴制度」看法如何?
李江琳:達賴喇嘛並不否認西藏落後的地方,但「農奴制」的宣傳是被毛澤東誇大了的。中國封建制度的晚清不是一樣落後嗎?中國的許多陋習和酷刑都被西方強權所蔑視,毛只是複製了西方對中國的歷史觀。實際上,一九五二年達賴喇嘛就成立了「改革局」,要改革西藏的社會制度,廢除烏拉和差役,阿沛阿旺晉美是負責人之一。但是用和平非暴力的方式,而不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革命方式。美國藏學大家戈爾斯坦(M.Goldstein)的名著《西藏現代史||喇嘛王國的覆滅》(1913-1951)二○○七年版(应为《西藏现代史》第二部--李江琳按),已將「農奴制」改稱為「莊園制」,我是認同的。
問:七年前我讀毛四九年後文稿集,收有一封給汪鋒的信,提了對西藏的十多條問題,說明他們對西藏十分陌生,連人口多少都不清楚。
李江琳:是的。汪鋒和洪學智等人去調查,但沒有見到汪的直接報告。毛在四月十五日見班禪等藏人時,就斷定藏人被剝皮抽筋。幾天後,周恩來在人大會上曾說過「西藏的農奴制度比中世紀還黑暗」,這是政治結論而不是學術結論。中共堅持「農奴制」之說是為了使他們的「平叛」鎮壓合理化,「解放百萬農奴」。我堅持這種看法,被一些漢人猛烈攻擊,我還是要說。
問:說到「平叛」,您的書中對拉薩戰役寫得很詳細,很多資料是中大那本「國史」中看不到的。文革後,官方對「平叛」有沒有平反?
李江琳:沒有官方的平反表示,只在黨史書中承認有「擴大化」,和對反右運動一樣。包括循化事件在內(按:青海循化縣是班禪喇嘛、喜饒嘉措大師的家鄉,一九五八年八月僧俗民眾因反對強行社會主義改造,發生暴動,中共出兵鎮壓,殺五百餘人、捕二千餘人。)中共對藏區的極左政策,從一九五六至一九六四沒有間斷,文革只是摧毀這個弱文明的最後一環。
問:班禪喇嘛的《七萬言書》有驚人的揭露,毛時代西藏政策完全是「滅族滅教」的性質。您提到五九拉薩和八九北京,是中共政權六十年中兩次很相似的動用軍隊鎮壓民眾的流血事件,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命題。
李江琳:是的,最主要相似之處,就是流血本是可以避免的,但當局蓄意要打。拉薩事件就是毛早就想打、想大打。他知道藏人是不會接受他的暴力土改的。而且,根據十七條協議,「達賴喇嘛的固有地位及職權,中央亦不予變更,各級官員照常供職」,他便藉口達賴喇嘛被挾持出走,兩天後發動大規模攻擊,使用現代武器對拉薩施行狂轟濫炸。他們在「平叛」紀實中描寫的詞彙是:遍地開花、人仰馬翻、不論甚麼地方「不是肢裂,就是屍分」;在拉薩河灘上「炮彈如雨落下」,人屍馬屍堵滿了河道......正史中就隱諱了這場大屠殺的細節。北京「六四」當然還沒有這樣慘烈,但戒嚴開槍也一樣是預謀的,不是不可以避免的。
問:「拉薩戰役」死了多少人?
李江琳:這場屠殺完全是軍事上一面倒的鎮壓。死亡數字藏人方面說是三千到五千,官方只承認四百五到五百人,還說解放軍陣亡六十多人。「平叛」殲滅「叛匪」,在全藏,花了三年時間。一九六○年,西藏軍區政治部一個文件中稱「一年半內消滅了八萬七千多叛匪」,可以想見,這場在西藏進行的戰爭,相當慘烈。我的書只寫到拉薩戰役五九年三月底為止。
問:您在西藏境外作了很多調查採訪,有沒有去西藏和大陸做一些考察?
李江琳:我能去中國大陸,但沒有去做關於西藏的實地考察,還沒有去過西藏、拉薩。對於歷史研究這不是很重要,而且很多景觀已面目全非。對於大陸各種相關資料,我很重視收集,這也是我比海外許多學者的長處。海外研究西藏的許多華人同行,我們都有來往。和他們有點不同的是,我只是研究西藏歷史,他們多是研究「西藏問題」。因此,自認為不是西藏問題的合適的回答者。
達賴喇嘛的健康與魅力
問:達賴喇嘛尊者,我只見過一次,在紐約。您應該接觸比較多,近距離的印象是甚麼?
李江琳:從○四年起,每年都見,去年見了五次。我們交談,一般話題用英文談,西藏歷史如五九年之前,他用藏語,並錄相存檔,作為史料。我覺得,他是一個智慧高,細心和很重視別人感受的人。絲毫沒有那種聖者和大人物的冷漠、高傲。有一次在他的會客室訪問他,我因感冒,衣衫單薄,不自覺兩手抱持,他靜悄悄地將室溫調高,不打擾我的工作。另一次,我和他談到張經武(中共首任駐藏代表)在文革中的慘死,順便說到佛家的因果報應。尊者沒有言語,我看到他眼睛已經飽含淚水。讓我深感歷史不能輕浮,任何一次反抗和一次鎮壓,雙方都是要付出重大代價的。
問:達賴喇嘛成為世界級領袖和留在西藏的班禪喇嘛的悲劇命運適成對比。人們很關注他的健康,您的觀察如何?
李江琳:他自說很好。在去年拉達克的訪問中,我全程跟了他兩天,節目緊湊,人氣沸騰,把我累壞了。問他如何?他說,很好,不緊張。睡得好。他說:「心裡無事,不像中共幹部那樣怕說錯話。」有時秘書給他準備好講稿,他不用。他生活習慣簡單,過午不食,下午只在四至六時,喝一杯奶茶,吃幾片餅乾。談問題,坦誠、幽默、風趣,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說「可能你比我知道得多!」他謙卑,不讓你感到自卑渺小。我第一次見他,緊張到一分鐘說不出話來,現在,已如熟人一般交談。
問:您問過他繼承人問題嗎?
李江琳:沒有。這不是問題。藏傳佛教有自己的傳統,已經相傳十四代,只是特定的、人為的政治情況下才是問題。
問:中共以乎在等達賴喇嘛去世,以為沒有他的存在,西藏就萬事大吉了。
李江琳:中共以策略對抗智慧,使簡單問題複雜化。西藏問題明明是中共如何對待、尊重少數民族及其宗教、文化的問題,不是對付一個達賴喇嘛的問題。應該讓達賴喇嘛回到他的家鄉,才更有利實現藏漢和解。等達賴喇嘛圓寂後,事情會更複雜。現在,一個進步的西藏的體系,包括政治、教育、醫療、福利、宗教已經成型,與達賴喇嘛在不在沒有關係。
問:您為我們寫過「藏青會」的文章,這一代是西藏的未來和希望嗎?
李江琳:流亡中的藏人有代溝。老一代是百分之百服從達賴喇嘛,青年一代則是宗教上服從,政治上不一定服從。「藏青會」是受過現代教育的年輕一代藏人,他們主張政教分離,主張非暴力的獨立和保留西藏文化。已經不止一代人了。他們是西藏未來的主流,妖魔化「藏青會」,大錯特錯。
問:您說過,要寫達賴喇嘛傳,已獲得尊者的授權。計劃如何?
李江琳:是的。寫這本書繞不開他的流亡史。我發現一九五九至一九七九這段時間的資料不足,令人感到神秘。一九七九年達賴喇嘛去美國、一九八九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這兩個年份是他歷史上的轉折點,使西藏和西藏文化成為一個世界性的話題和熱點,七九年之前是制度轉型、個人走向成熟的二十年。我正在研究和彌補這一塊空白。
問:最後,請您說說,一位中國背景的歷史學者,可選的課題很多,是甚麼機緣,讓您選擇了西藏和達賴喇嘛?
李江琳:哦,在大學,尤其是八八年留學美國後,我的史學視野擴大了很多。一九九九年,世紀末的最後一年,我在紐約中央公園聽到達賴喇嘛的演講(李察吉爾主持),他用英文宣示佛家的悲天憫人、寬容、人類平等的哲學,幽默的語言,贏得數萬聽眾如對好萊塢巨星般的歡迎,讓我好奇、震撼。完全顛覆了中國的經典宣傳,我整個被征服了。我在圖書館的工作又發現西藏的歷史、文化都是外國人寫的,西藏並不黑暗神秘......就萌發了要去親身體驗的意念。那時候我已經擺脫了傳統的婚姻束縛,就更自由地投入藏學研究,那是二○○四年。
問:網上說,您○七年才開始研究西藏流亡史?這是您的終身志向嗎?
李江琳:是的,我已別無選擇。達賴喇嘛流亡史、西藏現代史已是中國歷史的一部份,然而,這部份一直被扭曲,是不公平的。我隨緣而擇,去開拓這塊空地,是需要付出代價的,但這也是一個歷史學者的幸運。我想任何人遇上了,也不會放棄。
《开放》2010年8月号
2010年8月2日星期一
我相信真相的力量──《一九五九拉萨!》出版感言
用了两年时间,终於把有关一九五九年拉萨事件导致达赖喇嘛出走的《一九五九拉萨!》写完了,说不出心情是轻松一点,还是依旧压抑。这两年里,我採访了很多西藏难民,阅读了各方很多文件和回忆录。有关拉萨事件的资料和故事,能够找到的我都读过了,有些读了不止一遍两遍。那不是一种愉悦的阅读体验,因为那里面有太多的血腥和眼泪,有太多的残酷,有太多的生命丧失,有太多的人生悲凉。可是我知道我必须搜寻,必须阅读,必须採访,直到把这本书写出来。
把书稿传到台湾和香港的出版社投石问路。感谢台湾联经和香港新世纪出版社,他们立即决定出版这本书,在今年七月达赖喇嘛七十五岁生日前后和两岸读者见面。
理解西藏问题必须瞭解拉萨事件
我是在研究达赖喇嘛流亡生涯的过程中,产生了先写这样一本书的念头的。一九五九年的拉萨事件,是达赖喇嘛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他从中国最年轻的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难民。这个转折点,也是当今纠结难解的“西藏问题”的起因。要理解西藏问题,就必须瞭解拉萨事件。可是,我在研究和採访中发现,倘若不瞭解拉萨事件是怎样发生的,为什么发生,就无法瞭解达赖喇嘛出走的真相,也就不可能准确地理解当今西藏问题.拉萨事件不仅是以后半个世纪西藏问题的起因,也是此前十年中国和藏人居住地区一系列政治和社会动荡的结果。只有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才能看出来龙去脉.前后联系在一起,才谈得上是非曲直。
前几天,我在台湾中央电台接受採访的时候,主持人问得直接了当:既然在西藏问题上,北京和流亡藏人双方都各说各的,那么,你能够用什么来向读者证明,你讲述的拉萨事件更接近真相呢?
这正是我写作这本书的目的,我的目的是和读者一起探索拉萨事件的真相。正因为拉萨事件是中共在藏人地区搞“改革”的结果,也因为达赖喇嘛出走导致西藏流亡社会的形成和中国政府不可能摆脱的“西藏问题”,使得对西藏问题的瞭解和评价,直接影响对半个多世纪里中国政治和社会革命的评价.所以,拉萨事件的真相长期以来被有意无意地掩盖、修饰。这给查明拉萨事件真相制造了很大困难.有关拉萨事件的文件和回忆资料,非常分散,真伪混杂.相关政府部门,尤其是中共和中国政府的档案,尚未解密公开,有些文件甚至无法肯定依然保存着。当年主导中国和西藏社会变革的中共一方领导层,已经全部离开人世。有很多关键情节,也许将永远是秘密了。
探索真相永远不迟
但是,探索真相永远不迟.面对错综複杂的历史事件,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必须从探明真相着手,因为真相是我们能够理解世界,能够有信心明辨是非善恶的前提。没有真相就没有是非。我写这本书只有一个目的:重建事件,查明真相。我的能力和资源有限,只能尽我微薄的力量收集和使用了我能够找到的一切资料,特别是各方对同一事情的不同描述,比对其中的时间地点和数据,筛选出较为可信的描述。如果不同的描述无法肯定真伪,那就只能存疑,留待将来有新的资料问世。
值得庆贺的是,半个世纪前参与和经历了中国和西藏社会变革的较为年轻的一代人,如今大多还健在,包括尊者达赖喇嘛。他们都垂垂老矣。我在採访中发现,他们大多并不讳言当初的亲身经历和所见所闻,尽管很多人回忆以往是非常痛苦的。半个世纪来,没有人去问他们,他们就只能把这些痛苦经历埋藏在心里.只要你诚心诚意地去问他们,他们的回忆对於核实资料,查明事实细节是非常有利的。
当年入藏的解放军和中共干部,一定还有很多人健在。有些人出版了他们的入藏回忆录,可惜的是这些出版物都受某种固定叙述方式的约束,缺少历史研究需要的细节和客观性。今后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他们个人留下的口述历史资料,将是研究这段历史的重要事实资源。
这本《一九五九拉萨!》是我的一个小小的努力,我以此抛砖引玉,期待引出更多的人来探索汉藏关系史上这段令人不堪回首的历史的真相。此书在台港两地受到的关注和评价,超出了我的预期。我期待读者的质疑。我将非常乐意地修正此书中的错漏之处。我相信真相的力量。
把书稿传到台湾和香港的出版社投石问路。感谢台湾联经和香港新世纪出版社,他们立即决定出版这本书,在今年七月达赖喇嘛七十五岁生日前后和两岸读者见面。
理解西藏问题必须瞭解拉萨事件
我是在研究达赖喇嘛流亡生涯的过程中,产生了先写这样一本书的念头的。一九五九年的拉萨事件,是达赖喇嘛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他从中国最年轻的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难民。这个转折点,也是当今纠结难解的“西藏问题”的起因。要理解西藏问题,就必须瞭解拉萨事件。可是,我在研究和採访中发现,倘若不瞭解拉萨事件是怎样发生的,为什么发生,就无法瞭解达赖喇嘛出走的真相,也就不可能准确地理解当今西藏问题.拉萨事件不仅是以后半个世纪西藏问题的起因,也是此前十年中国和藏人居住地区一系列政治和社会动荡的结果。只有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才能看出来龙去脉.前后联系在一起,才谈得上是非曲直。
前几天,我在台湾中央电台接受採访的时候,主持人问得直接了当:既然在西藏问题上,北京和流亡藏人双方都各说各的,那么,你能够用什么来向读者证明,你讲述的拉萨事件更接近真相呢?
这正是我写作这本书的目的,我的目的是和读者一起探索拉萨事件的真相。正因为拉萨事件是中共在藏人地区搞“改革”的结果,也因为达赖喇嘛出走导致西藏流亡社会的形成和中国政府不可能摆脱的“西藏问题”,使得对西藏问题的瞭解和评价,直接影响对半个多世纪里中国政治和社会革命的评价.所以,拉萨事件的真相长期以来被有意无意地掩盖、修饰。这给查明拉萨事件真相制造了很大困难.有关拉萨事件的文件和回忆资料,非常分散,真伪混杂.相关政府部门,尤其是中共和中国政府的档案,尚未解密公开,有些文件甚至无法肯定依然保存着。当年主导中国和西藏社会变革的中共一方领导层,已经全部离开人世。有很多关键情节,也许将永远是秘密了。
探索真相永远不迟
但是,探索真相永远不迟.面对错综複杂的历史事件,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必须从探明真相着手,因为真相是我们能够理解世界,能够有信心明辨是非善恶的前提。没有真相就没有是非。我写这本书只有一个目的:重建事件,查明真相。我的能力和资源有限,只能尽我微薄的力量收集和使用了我能够找到的一切资料,特别是各方对同一事情的不同描述,比对其中的时间地点和数据,筛选出较为可信的描述。如果不同的描述无法肯定真伪,那就只能存疑,留待将来有新的资料问世。
值得庆贺的是,半个世纪前参与和经历了中国和西藏社会变革的较为年轻的一代人,如今大多还健在,包括尊者达赖喇嘛。他们都垂垂老矣。我在採访中发现,他们大多并不讳言当初的亲身经历和所见所闻,尽管很多人回忆以往是非常痛苦的。半个世纪来,没有人去问他们,他们就只能把这些痛苦经历埋藏在心里.只要你诚心诚意地去问他们,他们的回忆对於核实资料,查明事实细节是非常有利的。
当年入藏的解放军和中共干部,一定还有很多人健在。有些人出版了他们的入藏回忆录,可惜的是这些出版物都受某种固定叙述方式的约束,缺少历史研究需要的细节和客观性。今后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他们个人留下的口述历史资料,将是研究这段历史的重要事实资源。
这本《一九五九拉萨!》是我的一个小小的努力,我以此抛砖引玉,期待引出更多的人来探索汉藏关系史上这段令人不堪回首的历史的真相。此书在台港两地受到的关注和评价,超出了我的预期。我期待读者的质疑。我将非常乐意地修正此书中的错漏之处。我相信真相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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