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黛丽(右一)与木斯塘村民(本文照片均由奥黛丽提供)。
在达兰萨拉遇到老外不稀奇,那里终年都有老外来来往往。有几个老外60年代到了达兰萨拉,然后就呆下不走了,直到现在还住在那儿。不过,就算是在达兰萨拉,也不是经常能碰到去过木斯塘的美国女孩的。所以,遇到奥黛丽,我就没法不对她另眼相看。
见到奥黛丽,是在达兰萨拉西藏流亡政府外交部中文办公室。那天上午,她带着手提电脑来采访我的朋友桑杰嘉。成天跟我油腔滑调的桑杰一见她就傻了眼。桑杰的全部英语,奥黛丽的全部藏语都拿出来,刚够两人打个招呼,客气了几句,让了杯茶/橘汁,然后各自坐下,面面相觑。
桑杰急电我去帮忙翻译。我火急赶到他的办公室。一推门,一个美国女孩站起来对我说:“嗨,我是奥黛丽,波士顿大学三年级学生。” 这是个典型的美国丫头,棕发白肤,高个子,笑容单纯明朗。她三言两语向我道明来意:她来采访是为了写论文,论文的内容是:西藏流亡政府与海外中国人的接触,对解决西藏问题是否有帮助。 这丫头可真够敏感的!我想,西藏流亡政府与海外华人的接触才不过几年的事儿,她已经要写专题论文了!
奥黛丽翻开笔记本,照着笔记本上写好的问题对桑杰提问,然后十分利落地把我翻译的回答直接输入电脑。问题很切题,从两方交流的历史到现状,从达赖喇嘛的想法到流亡藏人对此政策的反应,从方法、内容到效果,中文部在此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对未来的期望等等。看得出来这丫头是下了一番功夫的,而且她对西藏问题似乎也很了解。我越来越好奇:这个21岁的女孩子,怎么会对西藏问题如此了解? 等她问完问题,轮到我问她。待到她说刚从木斯塘回来,我就非刨根问底不可了。
美国学生们在路上休息
木斯塘曾经是尼泊尔的一个小藩国,在西藏和尼泊尔边界。要不是60年代,游击队在CIA的支持下,以那里为基地对西藏境内展开了长达10来年的游击战,恐怕没有人会知道木斯塘这个地方。木斯塘人也就是藏人,由于地处边远,与世隔绝,至今保持非常传统的藏文明生活方式。那里不通公路,得骑马步行好几天,才能到达木斯塘首府珞曼唐。海拔不算太高,3千米左右吧,不过在这个海拔高度背着行李步行几天,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对于藏人来说,木斯塘是个很特别的地方,研究西藏反抗史不可能不提到木斯塘游击队,所以,不时会有藏人到哪里去瞻仰木斯塘游击队遗址;对老外来说,那里是个高原健行的好地方。但是奥黛丽这个大三学生去木斯塘干嘛?
木斯塘首府珞曼塘
原来,奥黛丽参加了“国际训练学校”(School of International Training,简称SIT)之下的“西藏与喜马拉雅人民”项目,到尼泊尔和印度的喜马拉雅山区“实地学习”西藏文化。这是她大学课程的一部分。通常美国本科大学生会在三年级去国外做半年或一年的“交换学生”,学校一般鼓励学生们这样做。一来让学生们开开眼界,二来也让学生们有机会学习其他国家的教学方式。学生们也愿意出国学习半年一年的,不仅可以摆脱父母的遥控,享受“长大成人”的自由,还有机会在别的国家生活一段时间,交些新朋友。对于很多美国孩子来说,这是第一次出国。各大学通常有“定点”的交换学校,为两边的学生提供方便。
“国际训练学校”则是另外一回事。这个“学校”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校园”,校园就在日常生活中。这个“学校”成立于1920年代,由纽约上州锡拉丘兹大学的 Donald Watt博士首倡。这个“学校”的理念是通过“实地学习”的方式,让美国青年学习其他国家和人民的文化,他主张学习不仅限于教师和学生之间的互动,还应该通过实际体验来学习。1932年第一批学生从纽约去德国学习,现在SIT的学习范围已经涵盖亚太、拉美、欧洲、中东和非洲,有100多个“课程”。学生可以根据自己喜欢的地域和学科,选择某个项目。学习时间为三个月,也就是一个学期,学费交给本校,由学校付给SIT,当然有些其他的附加费用另算。(SIT 网址: http://www.worldlearning.org/index.html)
奥黛丽在二年级的时候,选修了“中国历史”课。这门课里有两个小时介绍西藏,还放了一部短片,介绍西藏文化。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西藏文化。就这么一门课,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她想多学一点,想知道西藏文化是怎么回事,藏人是怎么生活的。她参加了SIT的这个项目。项目的基地在加德满都。9月初,暑假结束,大学生们纷纷返校,奥黛丽和来自美国各地的5个男生,8个女生,收拾行李去了尼泊尔。
根据“课程”要求,第一个月是“家居”,美国学生得在藏人家里生活一个月。在此期间,他们跟这个家庭学习藏语和藏传佛教的日常仪式,跟藏人学生和教师座谈,零距离观察和体验藏人的生活方式,同吃同住嘛,体会当然更深。奥黛丽被分配在一个刚从西藏过来不久的藏人家里,新来的藏人一般不会说英语,他们必须设法交流,这样有助于学生们学藏语。
我问奥黛丽:“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她说:“我的女主人拿了一张报纸给我看,她指着报纸上的照片,笑嘻嘻地对我说:‘看!那就是我!’”奥黛丽看了不知道说什么好:照片上,一个年轻女人被警察揪着拖上汽车。原来08年“314事件”中,她的女主人参加抗议,在街上被警察抓进看守所关了些日子,释放之后她直接跑出来了。“这么可怕的事,她怎么若无其事呢?”在美国人看来,这实在不可思议。“一定跟她的信仰有关,” 奥黛丽说。
美国学生骑马旅行
第二个月,他们到加德满都去参观寺庙等等,准备去西藏实际体验藏文化的氛围。这时候问题来了。原定计划是从樟木口去西藏,在西藏境内呆三个礼拜,到拉萨、日喀则、江孜等地,反正城乡都去看看,感受一下西藏文化。谁知在出发前两天,这帮学生得到通知:签证取消。
“为什么?”我问她。
奥黛丽耸耸肩:“说是因为‘60周年’。”
我想不通“60周年”跟这14个美国大三学生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防备他们?不过中国有些事儿是无法用理性来判断的。
也算是“因祸得福”吧,这帮大三学生干脆改变计划,到木斯塘去体会“原汁原味”的传统西藏文化氛围。我真是羡慕得要死:如今去拉萨可比去木斯塘容易多了!
学生们在山谷里步行
他们的藏人领队雇了几个当地挑夫,帮他们背行李,又雇了十几匹马,这些美国大三学生就骑着马去了木斯塘。路上走了一个礼拜,有时步行,有时骑马,晚上住在帐篷里,遇到寺庙进去参观,路过村庄停下来,到村民家去休息,吃点儿糌粑,喝一杯纯正的酥油茶。村民们见到他们特高兴,有个村庄的妇女们还为他们跳民族舞,表示欢迎。“很‘本色’的哦,”奥黛丽说,“不是那种舞台表演的藏人歌舞,就是她们平常的歌舞,是她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木斯塘风光把这十几个美国学生彻底镇晕了。奥黛丽说她真实体会到藏传佛教与地域的关系,以及自然与人文之间的互相影响。“那些寺庙的颜色和建筑式样,跟当地的自然非常协调,好像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她对我说。
木斯塘的孩子们
途中他们路过一个岔路口,看到一块指示牌,上面写着:木斯塘游击队基地。学生们很好奇,就去问他们的向导,于是他们一边走,一边上了一堂现代西藏历史课,重点不是“西藏解放史”,而是“西藏反抗史”。瞧,要是他们去了西藏,不就正好相反了吗?取消他们签证的官员真应该被撤职。
木斯塘风光
这个学习项目的最后一部分是“独立研究”。学生们自由活动一个月,可以到亚洲范围内任何一个有藏人聚居的地方,任选一个课题,在没有教师和领队指导的情况下,做一个月的独立研究。14个学生各自找自己想去的地方去,连玩带学。奥黛丽和她的队友凯瑟琳选择到达兰萨拉做“独立研究”。她们俩从加德满都飞到德里,再从德里坐汽车到达兰萨拉,在一家小旅店住下,开始了各自的研究。这才是动真格儿的时候:不管你们用什么样的方式去研究,回到学校后,得交一篇50页的论文。
这两个美国女孩也不含糊,她们到处采访,参观,外加东游西逛,吃喝玩乐学都没耽误。正好达赖喇嘛给俄罗斯请经团讲经,她们还带着耳机,很认真地听了一天经。那是她们第一次见到达赖喇嘛。我问奥黛丽感觉如何,她有点不好意思,用手指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意思是她当场哭了。“他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奥黛丽说,“你确实能够感受到他的存在。”
离开达兰萨拉的第二天,我在德里接到奥黛丽打来的电话。她需要我和桑杰的照片和电子邮箱地址,说按照规定,他们的论文里必须附加受访者的照片和电邮,表示他们认真做了采访,不是瞎编的。她说她和凯瑟琳再过几天就要去尼泊尔,跟其他队友们汇合,一同返回美国,这个学期的“实地学习”就算结束了。
要是还有“专家”说什么“西方人对西藏的香格里拉情结”,我会对他说:“醒醒吧您呐!现在已经是21世纪啦,西方学生是这样了解西藏的!”
木斯塘的佛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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