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西藏问题,有一个很流行的观点:只要达赖喇嘛圆寂,西藏问题就会自然解决。问题恐怕不这么简单。
汉人对西藏问题的看法,有个很大的盲点:忽略西藏问题中的精神因素。 这个盲点导致汉藏在同一个问题的看法,常常有极大的偏差。比方说,达赖喇嘛在藏人和汉人的心目中的地位,偏差之大,几可说是云泥之分。在虔信佛教的藏人心目中,达赖喇嘛是观音菩萨的化身,藏人有“见过达赖喇嘛,死后不入下三道”之说;而在没有信仰的汉人看来, 达赖喇嘛即使不是“披着僧袍的豺狼”,也不过是个“政治和尚”而已。“西藏问题在达赖喇嘛之后自然解决”这个观点,显然也出自这一偏差。
达赖喇嘛年事渐高,他的“圆寂”和“转世”问题越来越近。不管中国政府的宣传机器如何诋毁他,在藏人心目中,达赖喇嘛就是观音菩萨的化身,加上他长期流亡境外,他的“圆寂”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圆寂地点”非同小可
一般说来,藏人对“身后事”不像汉人那样重视。达兰萨拉是一个没有墓园的地方。印度流亡藏人不采用“天葬”,而是采用印度式火葬,将遗体置于柴堆上焚烧。焚烧之后的骨灰通常就留在山里,回归自然。
但是,牵涉到达赖喇嘛,问题就不一样了。即使达赖喇嘛本人不在意,藏人不会不在乎。参观过一些藏传佛教寺院的人可能会注意到,无论是境内还是境外寺院,大殿上通常会有一张空置的法座。在境外的寺院里,这些空置的法座上会放一幅达赖喇嘛的照片。也就是说,这张法座是达赖喇嘛的专用法座。这座法座下方,或者旁边略低的位置上,另有一张较小,也较为朴素的法座,才是本寺主持的法座。达赖喇嘛很可能永远不会有机会去那些寺院,可是信徒们却不会不为他准备一张法座。 也就是说,在牵涉到宗教传承的大事上,藏人会按照他们信仰中认为必须做的事情去做,而未必一切都照达赖喇嘛本人的嘱咐去做。
由于承担着藏民族千年来的宗教传承,达赖喇嘛圆寂的地点,是在西藏境内,还是在西藏境外,对藏民族来说,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如果达赖喇嘛一生流亡,最后圆寂于达兰萨拉,终生不能回到他热爱的西藏,藏人心中的悲愤可以想见。对于部分缺乏远见的汉人来说,达赖喇嘛在异乡圆寂是“减少麻烦”,但是对于藏人来说,这是刻骨铭心之痛。若如此,身为政教领袖的十四世达赖喇嘛无疑将成为藏人永恒的神话英雄。他的形象不仅不会随着时间淡化,反而会随着时间的延续而完美化神圣化。一生流亡,至死不能回家的达赖喇嘛,将成为反抗异族暴政的象征,激励一代又一代的藏人。汉人至今把岳飞当作民族英雄,凭什么认为,藏人就会忘记本民族流亡一生的精神领袖呢?
“法体问题”无法回避
其次,达赖喇嘛如果在境外圆寂,法体的处理,将成为中央政府的另一个棘手问题。布达拉宫对汉人来说也许不过是座“故宫”,对于藏人来说,却是不折不扣的圣地,因为布达拉宫里安置了8座存放各世达赖喇嘛法体的灵塔。问题于是来了:第十四世达赖喇嘛的灵塔要不要安置在布达拉宫? 如果达赖喇嘛在境外圆寂,而法体留在境外,“迎回法体”必定成为境内藏人诉求的一个口号。同时,临时安置法体的达兰萨拉将成为藏人的新圣地,流亡政府自然成为藏人的凝聚点。如果迎回法体,“死后才能回家”的达赖喇嘛仍将成为藏人心中永远的痛,每一个前去朝拜的藏人都会想到,这一世达赖喇嘛是在异国他乡圆寂,死后才能回乡的。总之,只要达赖喇嘛在境外圆寂,不论法体是否安置在布达拉宫,都将成为一个相当麻烦的问题,怎么做都是错。
很少有汉人记得,每年的4月25日,是下落不明的“藏班禅”的生日。每年这天,藏人都会为他祈寿。海外藏人仍然在要求中国政府归还“我们被偷去的孩子”。 13年前被达赖喇嘛确认的11世班禅根敦却吉尼玛今年已经满19岁了。由于他的下落不为世人所知,流亡藏人仍然对着6岁小班禅的照片祈祷,他在世人的心中,仍然是那个“被盗的孩子”。事到如今,无论“藏班禅”是否被“归还”,都已经无法改变他“被盗”的事实。 如果他永远不露面,“失踪的班禅”将成为藏民族永远的神话,也将成为国际藏学界的一个永恒话题;如果他有一天出现了,立刻就会成为国际媒体明星,“被盗的孩子”将会一次又一次被提起。 不管出现怎样的情况,对中国政府来说,都是相当难堪的。
达赖喇嘛转世对世界佛教徒的影响
达赖喇嘛圆寂之后,随之而来的转世,又是另一个棘手问题。2007年7月18日,中国国家宗教事务局发布题为《藏传佛教活佛转世管理办法》的第5号令,摆明了将比照10世班禅转世的方式来处理达赖转世的问题。达赖喇嘛则作出“是否转世将由西藏人民来决定”的应对。达赖喇嘛转世的几种可能性已经有不少分析,此处不必重复。但是,达赖转世问题中有一个常常被忽略了的因素:藏传佛教并不限于西藏境内,信徒人数也不仅仅是6百万藏人。
蒙古共和国是西藏之外另一个信仰藏传佛教的国家。根据美国中央情报局《世界实况资料手册》(CIA World Factbook)公布的数字,至2008年7月,蒙古人口预计为接近3百万,其中50%信仰喇嘛教。蒙古信徒同样尊达赖喇嘛为最高精神领袖。由于历史渊源,蒙古信徒绝大多数为格鲁派。
俄罗斯的卡尔梅克,图瓦和布里亚特这三个共和国,也有大量藏传佛教信徒。
近年来,藏传佛教在汉人中也大有发展。台湾,大陆和海外都有相当多的汉人信仰藏传佛教。台湾佛教徒每年都会组团去达兰萨拉,几年前,也曾有过中国大陆的汉人佛教徒组团去达兰萨拉参拜达赖喇嘛。
1959年之后,藏传佛教随着大量出走的喇嘛传播到西方。法国和美国都是西藏境外的藏传佛教重地。亚洲之外最大的喇嘛训练中心在法国。某种程度上来说,法国已经成为亚洲之外的藏传佛教中心。根据流亡政府宗教部给我的数字,欧洲有约40座藏传佛教寺院,美国也有几十个藏传佛教中心,藏传佛教各教派在美国都有自己的寺院,葛玛巴和达赖喇嘛在纽约设有道场。完全可以说,藏传佛教现在已经成为一个世界性宗教,而信徒不管是藏人汉人还是洋人,都尊达赖喇嘛为“根本上师”。
20世纪中叶以来,佛教已经成为欧美发展最快的宗教之一,“洋信徒”有数百万,其中人数最多的是禅宗和藏传佛教。除此之外,虽然没有正式皈依佛教,但对佛教抱有好感的“佛教同情者”不计其数。了解这个事实的话,西方人对达赖喇嘛的支持就不奇怪了。
这次奥运圣火传递途中出现的一些状况,或许可以给我们一点启发。海外藏传佛教的中心法国,圣火传递受到的阻挠最大,仅仅是政治原因吗?日本善光寺拒为奥运火炬传起点,善光寺住持若麻绩信昭透露,放弃成为火炬接力起点的理由之一,是因为西藏暴力活动中佛教人士遭到镇压。如果以“班禅模式”来处理达赖喇嘛转世,届时中国政府将要面对的,可能不仅是西藏佛教徒的抗议,而是全世界藏传佛教信徒的抗议,抗议还可能得到世界各国佛教徒的支持。
解决上述问题,关键还在达赖喇嘛。如果达赖喇嘛能够如愿返回西藏,眼前的诸多冲突迎刃而解,日后的麻烦也会少得多。 达赖喇嘛重返西藏,不仅是汉藏和解的第一步,还将成为汉藏民族吉祥共存的开端。
原载《明报月刊》2008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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