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17日星期一
被修改的生命史
《西藏是我家》,香港明镜出版社2000年版。
《西藏是我家》北京藏学出版社2006年版
一个普通藏人的生命史
1964年的一天, 一个35岁的亚洲留学生离开美国去加拿大蒙特利尔,在那里乘船去古巴。到了哈瓦那,他走进中国大使馆,申请去中国的签证。两个礼拜后,他把护照交给大使馆,凭着使馆人员写的一封信,登上哈瓦那到广州的轮船,忐忑不安地踏上了回乡之路。这事儿听上去挺平常,无非是一个早期“海归”在中美尚未建交时,“毅然放弃海外优裕生活,回国参加建设”的故事。 不过,这事发生在1964年,而且这位留学生是个从拉萨到印度,又从印度去美国留学的藏人,这事就有了特别的意义。
这个故事有个宏大的背景。上世纪中叶,西藏在时间和空间上分裂。1950年之后,西藏在不到十年间发生剧变, 导致难民潮,在异国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流亡社会。在中国人的意识里,西藏的分裂是时间上的,即属于过去的“旧西藏”和属于现在以及未来的“新西藏”;而对藏人来说,西藏还有一个空间意义上的分裂,即雪域高原上的西藏和以印度达兰萨拉为中心的流亡西藏。也就是说,“西藏”其实有三个:时间意义上的“新、旧西藏”,加上境外的流亡西藏。
过了不惑之年,扎西次仁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当年在华盛顿大学读书时,他与一名主修藏语和藏文化的美国研究生成为朋友。这个名叫梅尔文·戈斯坦的美国学生后来成为著名藏学家。1992年,扎西次仁有机会去美国,协助他的老朋友戈斯坦进行一个研究项目。这次,扎西次仁希望老同学帮他写自己的自传。戈斯坦答应了。这就是1997年出版,扎西次仁口述,戈斯坦和威廉木·司本石初合作撰写的Struggle for the Modern Tibet。
对于普通藏人来说,这样的分裂意味着什么?个人如何在这前所未有的状态中寻找安身立命之处,又如何找到精神家园?要了解这些藏人对这一系列历史事件的感受,扎西次仁的自传是很好的起点。他的故事之所以特别,是因为他不仅经历了这“三个西藏”,还是最早留学美国的藏人之一。他在美国生活安定,内心却充满彷徨和失落。最终,他放弃了美国生活,也拒绝去印度为流亡政府服务,选择返回西藏,于是就有了1964年,那个被所有的人,包括他乘坐的轮船船长视为荒唐怪诞的举动。
这本书颇有可读性。这不仅是故事本身的精彩,也是因为该书撰写人司本石初教授乃华盛顿大学的英语系主任,功底不浅,把扎西的故事讲得十分生动,既有跌宕的情节,又有细致的描述,更难得的是,他把扎西次仁内心的情感表现得相当动人。故事的开头到结尾,扎西次仁从无忧的少年,自卑迷惘的青年,到坚强自信的老年,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恐惧,迷惘,无助,犹疑,也没有吹嘘自己如何放弃美国的生活,“毅然回归”。一切都很自然。他犹疑着,迷惘着,但是没有放弃。正因如此, 扎西次仁的故事读来才真实感人。
关于扎西次仁自传,丁一夫先生在“寻找失落的家园”一文中有详细介绍;“明镜版”出版时,胡平先生也写过一篇书评。
一个故事,两个版本
扎西次仁自传有两个中文版。一个是2000年香港明镜出版社出版的繁体字版,另一个是2006年北京藏学出版社出版的简体字版。 比较一些两个版本就会发现,2006年的“藏学版”既非繁体版的转换,亦非对原文的新译,而是一个经过精心修改过的版本。
原书中谈到扎西次仁与达赖喇嘛的两次谈话。第一次是在他离开印度去美国之前,“当我到了那里的时候,”扎西次仁回忆说,“达赖喇嘛要亲自接见我,那真是一件不寻常的事。” 事隔多年,扎西次仁还记得那次觐见的细节。他到了达赖喇嘛面前,磕了三个头,然后献上一条哈达。达赖喇嘛问他今后的计划。“我将要作些有助于西藏和西藏同胞的事情。可是,现在我无法告诉你究竟要怎么去做。”扎西次仁答道。他生于1929年,比达赖喇嘛年长6岁。那次觐见时,达赖喇嘛还是25岁的青年。在扎西次仁的印象中,达赖喇嘛“很富有思想,也很慈祥。” 达赖喇嘛注视着扎西次仁,给了他三个建议,要他“做一个好的西藏人,努力学习,而且要用你学到的知识去为你的同胞和国家服务。” 这次觐见之后不久,扎西次仁去了美国。
他们的下一次见面,是在30多年之后。在《西藏是我家》里,这次会面是全书的后记。1994年,扎西次仁去美国,恰好达赖喇嘛访美,两人再次见面。 后记里的扎西次仁不再是那个因被老贵族关在门外而愤怒的青年,也不再是在异国犹疑彷徨,不知何去何从的游子。两人就西藏的前途进行了认真的谈话,扎西次仁向达赖喇嘛建议:“当中国人的政策看来是不合理的时候,我们――意指西藏人――须要知道如何去反抗他们;同时也要学会如何与他们共同生活。”他加强语气对达赖喇嘛说话:“我要他再一次把我们的同胞联合起来,结束在海外的流亡政府而回到西藏去。”
这篇后记是全书的精华。从开头到后记恰到好处地表现了扎西次仁的生命历程。尽管扎西次仁很早就认为自己是“一个新式的,‘现代化的’藏人”,并且已经“不再被那种只顾自己利益的宗教意识所蒙蔽”,但他毕竟是藏人。面对达赖喇嘛时,他回忆起30多年前觐见的情景,想起当时达赖喇嘛给他的建议,心里想着“现在他会觉得我曾尽力照他的话去作吗?”尽管隔绝了30多年,他还是在乎达赖喇嘛对他的看法。
在“藏学版”中,扎西次仁两次觐见达赖喇嘛的叙述都被删除,整个“后记”干脆被一篇“政治正确”的文字取代。
“藏学版”对原文的修改不仅是撤换全文后记,对书中用词也经过精心修整,一些句子干脆删除。比较一下两个版本中的片段,就可知道中国境内读者与境外读者看到的书有何不同:
“明镜版”:
一九五O年(当时我快要二十一岁),北京电台在新年广播中宣称人民解放军来年的任务要包括“解放”西藏、海南岛和台湾。
中国和日本之间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共产党把国民党打败了以后――在新的政治、社会和军事计划的激励下――他们已经准备好了要扩大行动。到了一九五O年的五月间,中国军队已经开始在西藏东境边区的长江上游集结行动。尽管当时的西藏已经象是一个独立的整体在运作,他们有自己的政府和军队,共产党仍然继续维持中国政府的一贯立场,认为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现在,他们已经准备好了,要去解放西藏。他们曾经想要说服我们的政府派代表去协商,可是没有成功。所以,在十月初,他们就开始向西藏的东边进攻。一个月之内,大部分那个微不足道的藏军队伍就被瓦解了。于是,在中国军队和首府拉萨之间,简直就没有任何的阻力了。
毛泽东要用和平的方式解放西藏,而不是只用武力去征服那个地方。结果,在中国军队旗开得胜以后,他们就不再往前进攻,打算迫使西藏政府接受“和平解放”――那就是说,正式承认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西藏政府曾向美国、印度和英国求助,但是,在得不到任何支援以后,才不得不派代表去北京协商。(60-61页 )
“藏学版”:
一九五O年(当时我快要二十一岁),北京电台在新年广播中宣称人民解放军来年的任务是要解放西藏、海南岛和台湾。
中国和日本之间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共产党把国民党打败了。到了一九五O年的五月间,人民解放军已经开始在西藏东部的长江上游集结整装待发,要去解放西藏。 他们曾经想要说服噶厦派代表去协商,可是没有成功。所以,在十月初,昌都战役打响,一个月之内,大部分藏军队伍就被瓦解了。于是,在中国军队和首府拉萨之间,简直就没有任何的阻力了。
毛泽东要用和平的方式解放西藏。所以在解放军旗开得胜以后,就不再往前进攻。西藏地方政府曾向美国、印度和英国求助,但是,在得不到任何支持之后,才不得不派代表去北京协商。(32页)
再看这段:
“明镜版”:
一九六六年初,我生活得相当舒适,而且充满了乐观的情绪,因为发生在我周围的事情和我预料的大致相差不远。当然,在实际的物质生活上也免不了会有些困难。然而,我却全然不知在中国共产党的最高阶层里面,爆发了严重的内部斗争,而且,想不到那种斗争很快就会蔓延到各个地区,直接影响到我的生活。(161页)
“藏学版”:
一九六六年初,我生活得相当舒适,而且充满了乐观的情绪,因为发生在我周围的事情和我预料的大致相差不远。虽然在实际的物质生活上也免不了会有些困难。然而,我却全然不知即将爆发的“文化大革命”会很快蔓延到各个地区,并直接影响到我的生活。(95页)
这样的删改比比皆是。
对一本经过如此删改的书,出版社似乎还不放心,书前还加了两篇类似“导读”的前言,以佯装不知的姿态,矫情地感动着。
说到底,“西藏问题”是一个有关“西藏”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藏人应该更有话语权。然而,中国境内读者面临的现实是:不仅藏民族的历史被改写,连一个普通藏人的生命史也被改写。中国读者在阅读“藏学版”《西藏是我家》的时候,是否知道,他们是在感动着扎西次仁被删改了的生命故事?
在此书英文版的序文中,戈斯坦详细叙述了该书的缘起,特别提到:“……我要求他必须原原本本地把全部生活细节都告诉我――好的和坏的都要全部交待清楚。因为我是一个很认真的学者,我告诉他我不能和别人合作一本与事实不符或是会损人利己的书。市面上早已有了几本无关痛痒的西藏书籍,我们不必再著一本。扎西毫不迟疑,立刻就赞同了我的见解。”
经过精心删改过的《西藏是我家》,最终还是变成了一本“无关痛痒的西藏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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