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届心智与生命研讨会的主题是讨论佛教和西方科学中有关感知、概念和自我的观念。研讨会的第一天讨论了“感知”(perception),第二天讨论了“感知”和“概念”,今天是研讨会的第三天,会议进入第三个主题:自我。这个主题分为两部分,今天讨论的是佛教中的自我观,明天上午将讨论其他文化传统中的自我观。今天有三场讨论,上午两场从哲学角度说明佛教哲学和西方哲学中有关“自我”的观念,下午则是从当代科学角度来讨论“自我”观念的产生。
今天的讨论会内容相当丰富,也是一场知识和智慧的盛筵。开场演讲者是是一位高僧,印度西藏高等研究院的教授益西塔克(Yeshe
Thabkhe)。益西塔克教授出生在西藏洛卡(今西藏山南地区),13岁到哲蚌寺洛色林扎仓出家,1958年获得格西拉然巴学位。格西益西塔克是印度著名的佛教中观派专家和佛学专家,曾在印度梵文大学任教。他还将多部佛教经典翻译成印第文。这届研讨会的参加者,哲学家杰·加菲尔德和藏学家约翰·杜恩都曾跟他学习过,尊他为师。大家也都按照西藏习惯,尊称他“格西啦”。
格西益西塔克
与其他演讲者不同,格西益西塔克没有准备幻灯片。他在面对尊者的“热座”上坐下,气定神闲地从怀中掏出几张折叠的纸,打开,然后向尊者合十致礼,请求尊者准许自己在他面前讲述。尊者拿起话筒,不失时机地开了个玩笑,说1959年自己在大昭寺考格西拉然巴,他的辩论对手们见到他都毕恭毕敬,因为他是达赖喇嘛。但是,当他们站起身,准备与他辩论时,神情顿时一变,立刻显得威风凛凛,气势逼人。在全场的笑声中,我心里一阵波动。在尊者考过拉然巴之后不到一个月,“拉萨战役”发生,中共军队拉萨屠城,尊者流亡境外,至今已经半个多世纪了。格西啦一定也是在这段时间里逃亡印度。我坚信,如果那一切苦难没有发生,尊者也会在西藏推动藏民族的现代化进程。
格西啦用藏语讲述,由中文翻译如圣法师同声翻译。稍有佛教知识的人都会知道,佛教主张“无我”,但什么是“无我”?这个观念的内涵是什么?这一观念是怎样产生的?“无我”与物质存在的“我”是什么关系?格西啦在一小时的时间里,详细阐述佛教是怎样回答这些问题的。他不仅讲到佛教的观点,也讲到其他教派对此观点的看法及其逻辑上的错误。在他讲述期间,整个大殿里鸦雀无声,僧侣们一动不动地倾听,我身边的一位“洋喇嘛”飞快地记笔记,达赖喇嘛尊者倾身向前,极专注地听格西啦的讲述,几乎没有打断过他。
借助如圣法师的翻译,我幸运地听了一堂高僧亲自讲述的佛学课。如圣法师的翻译非常流畅,他不假思索地将那些艰深的义理和拗口的词汇翻译成汉语,显示法师本人的佛学造诣也相当高深。他还精通英文,能够进行藏-汉、藏-英、英-汉同声翻译。如圣法师是台湾人,他在台湾出生,四岁随父母移民美国,在加州橘县长大。法师的母亲是佛教徒,他受到母亲的熏陶,从小就有向佛之心。1994年,法师14岁时,母亲送他回到台湾参加一个佛教夏令营,师父们很喜欢这个聪明少年,认为他将成大器,于是请求他母亲准许他这个家中的独子出家为僧。法师的母亲欣然同意,他自己也很欢喜,于是,这个在美国长大的少年就此剃度出家。1998年,如圣法师来到印度,在哲蚌寺学习,至今已经学了十几年。一年多后,他将进行格西学位考试。我相信再次见到他时,我将会按照西藏传统,称他“格西啦”。
格西益西塔克讲完后,尊者将之简短归纳,并且提到量子力学与佛教空性观的比较。
哲学家杰·加菲尔德
接下来轮到哲学家杰·加菲尔德。他讲述的提目是一个问题:“自我:这是什么?”加菲尔德教授分别介绍西方哲学和佛教哲学对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他介绍了西方哲学中有关“自我”的几个概念:“常久不变”的自我认知,即认为“我”是持续不变的;“自我”的幻觉和“叙述性的自我”,即把自己作为一个故事的主角,不断地叙述“我”如何如何,这似乎有点像我们常说的“自恋”。加菲尔德教授认为,西方哲学家和佛教哲学家都忽略了对方,双方应当多交流,了解对方的观点和立场。这一点,尊者和在场的科学家们都表示同意。
上午的两场讲述结束后,科学家们对“自我”的不同观念进行了活跃的讨论。然而,佛教的“无我”观念怎样达成心理转换,利益人生呢?尊者简短介绍了佛教“闻、思、修”这三个步骤,指出必须先了解各种知识体系,然后通过思考辨证来检视理论是否正确,然后通过修练实现内心的转化,这三个步骤缺一不可。
下午是瓦苏德维·瑞迪(Vasudevi Reddy)从儿童心理学的专业研究,讨论“自我”概念的产生。
儿童心理学家瓦苏德维·瑞迪
瓦苏德维·瑞迪又是一位印度出生的知识精英。她在印度海德拉巴邦完成基本教育,在苏格兰的爱丁堡深造,以后的三十年专门研究儿童心理发展中对社会认知的起源,主要研究对象是婴幼儿。她特别重视研究婴幼儿的日常现象,这些现象是父母们或者抚养者都熟悉的,然而还没有经过仔细的科学考察,比如孩子的互相逗弄、扮演小丑、表现欲、害羞的表现等等。她是英国博茨茅斯大学儿童发展心理学和文化心理学教授。她对婴幼儿和他人互动的研究,有助于理解文化互动的本质和影响,以及自我概念的产生和本质。
她说,科学家为了认识“自我”概念的本质,经常不得不使用语言来作为人类经验到自我概念的媒介,也就是说,既然研究“自我”,就不得不让“我”来说出自己的经验和感受。但是,作为儿童心理学家,她指出,婴幼儿在语言和概念产生之前,早就有了人类经验,“自我”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出现。所以,理解“自我”,了解它是什么,什么时候出现,怎样出现,为什么会这样出现,应该从早期“自我”刚出现的时候着手。
瓦苏德维·瑞迪教授的演讲主要展示婴幼儿的早期阶段,即出生前后的几个月,她认为这几个月的现象能够回答“自我”的起源等关键问题。
瓦苏德维·瑞迪教授使用了很多婴幼儿的照片和录像,来解释她的发现和结论。她说,婴幼儿很早就有感知的能力。她用母亲子宫中的胎儿照片显示,胎儿是有听觉的,并且能显示出脸部的情绪表情。她认为,胎儿能够听到母亲的语言声调,感受母亲的情绪,并且适应母亲的情绪。所以,当婴儿出生的时候,这种影响就可以观察到了。比如,婴儿出生后的哭声是不同的。
那么,婴幼儿的“自我”观念是什么时候产生的,怎样产生的呢?她认为,是婴幼儿开始和他人互动,学会区别自己和他人的时候开始的。
这是出生后的什么时候呢?事实上,这比我们通常猜想的时候早得多。瓦苏德维·瑞迪在大屏幕上放了几段录像,拍的是一个出生20分钟的男婴,一个出生20分钟的女婴,另一个出生15分钟的男婴。这些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开始对抱着他们的人的声音和脸部作出反应,开始努力地模仿他人的脸部动作。这是婴幼儿在和“他者”互动,建立关系。从这个时候开始,“自我”就开始产生了。
这些刚出生的婴幼儿的表现,让众多喇嘛们的脸部表情变得柔和起来,达赖喇嘛也面含笑容,开玩笑说,小家伙们是不是要吃奶啊?
瓦苏德维·瑞迪教授还用自己的儿子10个星期大的时候的录像,演示婴幼儿怎样试图和他人对话。孩子的滑稽表现引得喇嘛们哄笑起来。瓦苏德维·瑞迪教授用一系列儿童心理学的专业术语来说明,抚养婴幼儿阶段,笑容和触摸对婴儿的人格发展,建立良好的“自我”观念和与“他者”的关系,是非常重要的。她解释了婴幼儿成长阶段,为什么逗孩子玩耍、扮演小丑、制造惊喜等等会影响孩子的“自我”人格。喜欢游戏、得到游戏机会(playfulness)涉及到孩子性格中的开放性(openness),这对人格养成非常重要。
由这些研究和发现引出结论,在养育婴幼儿过程中,应该避免“管理型”的抚养方式,避免一味地施行规则,“做规矩”的养育风格,避免非人性化的婴幼儿教养。
在瓦苏德维·瑞迪教授的演讲之后,科学家们的讨论非常活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长经历,也都有抚养儿女成长的经验,又有各自的专业训练和相关知识,于是纷纷对瓦苏德维·瑞迪教授的治疗和结论提出质疑。坐在“热座”上的瓦苏德维·瑞迪教授学识渊博,对自己的研究很有信心,于是一一回答,引出更多的问题。最后不得不让哲学家杰·加菲尔德出来厘清思路,对“自我”的概念进行严格定义,然后大家纷纷点头,从分歧趋于一致。
著名大脑神经科学家理查德·戴维森问了达赖喇嘛一个问题,请达赖喇嘛谈谈自己的童年成长经历和人格形成的看法,因为尊者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从四岁被选为达赖喇嘛后,就脱离了父母的照顾,生活在一群男性僧侣之中。
达赖喇嘛在回答时,回忆起自己的母亲。我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尊者回忆自己的妈妈了。他说,母亲是一个非常慈爱的拥有大爱的人,对所有的人都非常友好爱护。尊者说,他永远记得母亲慈爱的面容,母亲的拥抱。他说,这些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在母亲的怀里,你感到安全。他说,母亲的拥抱和抚摸对孩子的心理健康和养成完善的人格非常重要。
他又半开玩笑地回忆说,后来,他开始在经师的监督下学经,要背诵大量经文,有时候懒惰而背不出,经师就威胁要用鞭子教训他,他就害怕起来。这一番回忆引得全场僧侣们大笑。
今天关于“自我”的对话也显示出佛学和当代科学的特点。上午的讲演主要呈现佛教对这个主题的思考,抽象性强,分量极重,表现出佛学的“内观”科学的精深,一般听众理解起来是比较吃力的,好在旁听的人大多是僧人,他们对“内观”科学的抽象思考驾轻就熟,显得挺轻松。而下午的西方心理学演讲,在观察资料的基础上建立假说和结论,最终依赖于实证。这两种不同的研究方式之对比,本身就大有教益。
——《纵览中国》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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