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8日星期一

五十年前的西藏之争 (III)

1956年,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欢迎陈毅到拉萨


达赖喇嘛的印度之行
达赖喇嘛接到访问印度庆祝佛诞的邀请,带着邀请信去见工委,见的正是范明将军。达赖喇嘛后来在其自传《流亡中的自由》中说:“对我们藏人来说,印度是“阿雅菩弥”,神圣之地。我一直渴望去那里朝圣,那是我最想访问的地方。…当然,有可能中国人不让我去,但是我得试试。于是,我带着邀请信去见范明将军。”“ 不幸的是,范明是当地中国人中最不好打交道的人。”范明将军不同意让达赖喇嘛访问印度,达赖喇嘛想去也去不成,尽管从职位来说,达赖喇嘛这个人大副委员长比范明将军要高得多。后来,在印度政府的干预下,中央决定放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出访,由张经武来拉萨宣布。

班禅喇嘛生前秘书降边嘉措2008年发表的新书《毛泽东与达赖班禅》一书披露,其实毛泽东在1955年就明确指示,让达赖喇嘛去印度庆祝佛诞。直到1956年4月成立西藏自治区筹委会,毛泽东还是十分信任达赖喇嘛的。可是在1956年11月的八届二中全会上,毛泽东的讲话就表现出对达赖喇嘛不再信任了。

降边嘉措在书中披露,西南、西北两支部队到拉萨不久,就有两个不同的情报系统。两个情报部门都按各自的系统向上级部门直到中央汇报。范明是西藏工委之“情报工委”的书记,同时担任统战部长,西藏的上层贵族,全部在他的掌握之中。李觉则是军区情报工委的书记。“范明不无自豪地说,主席很相信我,主席在八届二中全会上的讲话,就是根据我反映的情况。”“而李觉则坚持认为:范明所反映的情报是不准确的,虚假的,有些是他自己编造的。有些则是他花钱买的。李觉说:范明还擅自派一名国民党投诚的特工人员到噶伦堡,搜集达赖集团与美蒋特务和流亡印度的西藏分裂主义分子之间联系的情报。这件事被印度政府发现,直接向国务院总理兼外交部长周恩来提出交涉,成为新中国成立后中印两国之间第一起外交纠纷。”

达赖喇嘛在《流亡中的自由》中讲到,在印度,他向印度总理尼赫鲁提出,他有意留在印度寻求政治避难,其原因是,在西藏周边四省藏区展开的民主改革,已经使得藏地的局面非常糟糕。“他们远没有让人民自行安居乐业,正相反,他们开始单方面地推行各种“改革”。房子,田地和牛都要缴纳新的税额,这还不算,寺庙的财产也要课税,这真是伤害之上再加侮辱。大庄园被没收,土地被当地中国干部根据他们自己的政治意识重新分配。地主因他们“反对人民的罪行”而被公开斗争和惩罚;更加令我感到恐怖的是,有些甚至被处死。”“ 同样令人不安的消息是,寺庙遭到粗暴的干预,地方民众被灌输反宗教思想。僧人和尼姑受到严重骚扰,遭受公开羞辱。…由于中国人的压迫而产生的难民开始到达拉萨,同时带来了充满残酷和惨无人道的可怕故事。”达赖喇嘛向毛泽东写信,要求制止这种做法,却得不到回音。他觉得,他留在拉萨已经没有能力改变这种局面。

但是,这一想法遭到尼赫鲁的坚决反对。尼赫鲁正在寻求和中国政府的良好关系,不希望这一事变的干扰,但是他面对达赖喇嘛诉说的藏人悲惨境遇,不能无动于衷,于是他提出,他会向来访的周恩来总理提出这个问题,并安排周恩来和达赖喇嘛面谈,让达赖喇嘛当面向周恩来提出。


1956年,周恩来访问印度


在尼赫鲁的协助下,周恩来和贺龙元帅,在出访列国和归国途中,都紧急安排会见达赖喇嘛。周恩来告诉达赖喇嘛:“如果万一发生了叛乱.我们是一定不能允许的。为了保卫人民的利益.,人民解放军一定会将叛乱平定下去。”达赖喇嘛说:“我再次告诉他,我对中国人在西藏所作所为的担心,他们把我们不愿意的改革强加给我们,尽管他们信誓旦旦地一再保证不会这样做。他又一次用和蔼可亲的态度回答我,说毛主席已经宣布,至少在以后的六年里,不会在西藏展开任何改革。如果六年后我们仍然不愿改革,那么改革必要时可以延后五十年,中国在那里只是要帮助我们。”

这就是中央将西藏的民主改革准备工作大下马的来源。其根本原因是,周恩来和毛泽东都看到了,如果西藏的紧张局势再得不到缓解,藏人对解放军的敌视和怨恨再得不到平息,达赖喇嘛的抗议再得不到回应,中央就将失去达赖喇嘛这几年忍辱负重的合作。一旦达赖喇嘛公开他的抗议,中国在国际上,在今后的历史中,就无法继续扮演“和平解放”的仁义之师,就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入侵,解放军在西藏就是典型的外国占领军。

所以,当这“六年不改”的大收缩方针传达到西藏工作会议上时,“某中央负责同志”会对积极性高过头的范明将军不客气地说,就这样决定了,没有讨论的余地。大概范明将军是个相当自信的人,他却认为还有讨论的余地。于是就有了向毛主席写信,反对“某中央负责同志”的举动。

范明将军的这封信,周围的人都劝他不要送出去,他却固执地要送。后来,一时似乎效果还不错,中央让他代中央起草《关于西藏工作的决定》,1957年5月14日政治局开会通过了这个决定。“中央某负责同志”还邀请他到家里谈话,他“再一次要求多保留几个据点,多保留一些间接改革准备工作,并说明西藏的根本矛盾是阶级矛盾”。

两个月后,西藏工委却接到中央关于停止一切改革准备的电报。这是一个大转弯,而且没有说明理由。他们从电报代号里确定,这电报是“中央某负责同志”改过的。这时,范明仍然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又向“中央某负责同志”写信争辩。“中央某负责同志”看了非常生气,说“范明又闹起来了”,“这还了得” 。

周恩来在访问印度期间,和尼赫鲁谈几次话,为中国争取到了印度这个不结盟大国在国际上的合作。回国后他需要做的是说服毛泽东,“六年不改”,“只有藏人自己愿意改的时候才搞改革”,来安抚达赖喇嘛,以践行他对达赖喇嘛、对尼赫鲁作下的承诺。想不到范明将军如此固执,如此自以为正确,如此不顾全大局。他能摆平了尼赫鲁,就摆不平范明将军吗?

没有结论的结论
1958年范明被定为“右派”。这显然是一个错案,因为当年西藏的汉藏人士普遍认为,范明将军是一个“最左的人”。1962年9月,范明将军入狱。1980年,中央组织部对范明问题进行复查,范明将军得到了“半平反”,仍然保留“严重政治错误”的结论。

如今回头看,当年入藏的解放军高级将领中,范明将军的命运是相当好的。他最耿耿于怀的对头,来自西南局的张经武将军,在文革中入狱,1971年死于狱中。而范明将军和汪锋一起动手将之送进监狱的平措旺杰,却在秦城监狱的单独监禁中熬过了18年,至今仍健在。范明将军的回忆录里,没有提到这一些。

达赖喇嘛出走后,班禅喇嘛替代达赖喇嘛担任了西藏自治区筹委会主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后来因给中央上书反映藏地民主改革中的“问题”而被长期监禁。文革后出狱,1988年5月正式平反。1989年春天突然去世后,在转世灵童的甄选问题上,中央和达赖喇嘛的合作失败,经达赖喇嘛承认的扎什伦布寺选定的灵童人间消失,中央另行选定灵童,被境外藏人称为“汉班禅”。这个事变留下了又一轮“西藏内部之争”,外人似乎又看到了可资利用的机会。

达赖喇嘛出走后,带领流亡藏人,半个世纪来,形成了人类历史上最为组织良好的政治难民社会,获得了所在国和全世界人民的尊重。藏文化从此走向了世界。1989年,达赖喇嘛荣获诺贝尔和平奖。

如今回顾五十年前的“西藏之争”,令人不禁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感慨。事实上,中央在入藏前后,深知自己对西藏问题知之不多,最要紧的是争取达赖喇嘛的合作。1955年和1956年间的举棋不定,正反映了这一点。当中央比较自信的时候,“统一的西藏自治区”的前景就浮现了出来,而当中央缺乏自信的时候,“分而治之”的方案就占了上风。

可见,所谓“大西藏自治区”的设想,并不是达赖喇嘛和西藏流亡政府的发明,那是从毛泽东、陈毅这老一辈革命家开始就曾经有过的想法。地域上连接在一起、文化上高度一致、拥有共同历史的藏民族,是否应该在行政上组成统一的西藏自治区,对于中央来说,这个问题原就不是一个单纯的理论问题。从签订十七条协议,到1954年达赖喇嘛访问北京,是“大西藏自治区”概念浮上水面的时期,可惜1956年以后,形势急转直下,从此汉藏关系走入了又一个困难时期。“分而治之”有利于分化对方,有利于中央的控制,自然是紧抓不放的政策了。

如今回头看,1956年以后的事变,几乎是一种宿命。汉地的土改和合作化运动,正在走向高潮。毛泽东和他的革命家们,指望这一社会改革运动,彻底改变中国。这是斯大林灾难性的农业合作化运动在上世纪下半叶的再版,其结果是同样灾难性的。1956年的毛泽东,不可能放弃,甚至不可能延缓他的农业合作化。而这一运动波及到藏地,就是灾难更为深重的“民主改革”。西藏工委在1956年开始大力宣传,并且议定土改方案,并非自作主张。只是由于国内外出现的一系列事件,这一计划被推迟。也就是说,周恩来在印度向达赖喇嘛承诺“六年不改”,不是“改”的条件不成熟,而是“打”的条件不成熟。内地农村的苦难已成定局,藏地藏民的灾难也无可逃避。

汉地的人们,20年后已经明白,农村的合作化和人民公社,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彻头彻尾的失败。此后30年的改革开放,不过是针对前面20年的纠错纠偏。而被绑在这列灾难战车上的藏地藏民,却还没有这么幸运。

可是,藏地藏人的命运,并没有到此为止。达赖喇嘛在《流亡中的自由》一书中说,我的流亡,已经把藏人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团结了起来。 在藏文明的历史上,藏民族的精英,终于有了强烈、鲜明而一致的民族自我意识。从此以后,藏地藏人是统一还是分治,不能全凭外人说了算了。

在藏地民主改革和后来“平叛”中,无数藏人又遭遇到了什么呢?这些,范明将军的回忆录里,一个字也没有提。

在平措旺杰怀念扎西旺徐的文章里,扎西旺徐这位老红军、到过延安的老资格藏族共产党人,曾经这样说过:“在类似错误方针的影响下,造成了一些藏区‘无人村’、‘寡妇村’、甚至所谓‘要留下一点种子吧 ’、玉树等地的许多小男孩披上羊皮不得已混在羊群中免遭杀害等等骇人听闻的冤假错案,留下了难于医治的严重社会创 伤。此外,还令青海藏人痛心的是,个别‘极左 ’的领导,居然别有用心地从内蒙调来了蒙族骑兵,进行所谓平叛,造成蒙、藏之间以及藏、汉之间的仇恨。班禅大师在其著名的世人知晓的‘七万言’书中所说的各种乱斗、乱抓、乱关、乱杀的现象,十分普遍。整个藏区数以千计的僧俗知名人士几乎都被送进牢中,有的判十年、二十年以上。”

扎西旺徐多次痛心地为冤民诉苦诉难:“ 从玉树、从果洛押送的那么多的军车上,无数男女老幼藏族群众被捆绑起来,一卡车一卡车地运到西宁,在监狱门口卸车时,很多囚徒已经昏迷不堪,站立不起来, 个别已经死在路途中了。”

愿藏人的这些遭遇,也有人回忆。

五十年前的西藏之争 (II)

1951年2月27日,范明被任命为西北军政委员会驻班禅行辕代表。同年3月,范明(左)到职时与班禅(中)合影



分治还是统一
既然西北局和西南局的“调查研究”结论相反,那么中央是什么观点呢?从范明将军的回忆录来看,中央对西藏的实际情况也不甚了了,对两方说法都只能将信将疑,于是在西藏问题上采取了十分谨慎的态度。昌都战役大败藏军后,中央和达赖喇嘛与噶厦政府代表展开谈判,达成十七条协议。班禅喇嘛班子计晋美等也涉及了谈判,他们的任务是“协助中央人民政府谈判”。

十七条协议之后的几年里,我们可以看到中央对西藏政策的微妙演变。这种演变,在公开发表的文件里是不会披露的,在范明将军的回忆录里却可以清晰看出。


1950年昌都战役后阿沛和18军先遣部队18军副政委王其梅


范明将军回忆录里提到,1951年5月,就在达成十七条协议的第二天下午,毛泽东把王其梅在谈判前为西藏工委向中央写的有关前后藏分治并附有地图的报告,误以为是范明在协议达成后写的,非常生气,“怒冲冲把这份报告向桌子上一摔说,怎么到了这个时候(指协定业已签订),这个范明还要把西藏按旧地图所划分的前藏和后藏两个省分治?。”并且说,如果不改变这个思想,就不叫范明去西藏工作了。

这件小事透露出几个信息:一是,中央和西藏工委在十七条协议达成以前,是有将前后藏“分治”的准备的。道理很简单,如果不能顺利将拉萨收归,就让班禅喇嘛治理后藏来削弱西藏政府和达赖喇嘛的实力。显然连毛泽东都知道是范明将军力主利用班禅喇嘛来分治西藏的方略,所以有“这个范明还要分治”的说法。二是,一旦协议达成,到了“这个时候”,中央就抛弃了“分治”的计划,前后藏要“统一”了。

这也反过来证明,中央知道达赖喇嘛在西藏的地位高于班禅喇嘛,如果能够用达赖喇嘛来治理统一的西藏,就不必勉为其难地抬高班禅喇嘛来分而治之了。

于是,在以后几年里,中央对达赖喇嘛与班禅喇嘛,定下了“达赖第一,班禅第二,达赖为主,班禅为副”的方针。入藏以后,原西南局的张经武、张国华以及平措旺杰等人,做达赖喇嘛及噶厦的工作为主,护送班禅喇嘛入藏的范明将军等原西北局的人,则力争班禅喇嘛的地位。

然而,关于统一与分治,中共内部的争论还远不只是如此。被范明将军在回忆录里称为“达赖在党内的代言人”的平措旺杰,前几年在美国出版了一部英语自传,后来又陆续发表过对那些年的回忆文章。平措旺杰在自传中回忆道,1954年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访问北京期间,毛泽东曾经亲自到达赖喇嘛住地拜访。有一次拜访时,毛泽东特地问到,西藏是否有自己的国旗(National Flag)。毛泽东说,以后应该让中国的自治区都能够打出自己的国旗,西藏打出西藏的国旗,内蒙打出内蒙的国旗。

在纪念藏族老共产党人扎西旺徐的文章中,平措旺杰回忆到,陈毅元帅“在一次党内的高干座谈会上讲话时说: 应该向中央建议,将拉萨作为首府,以西藏自治区为主,并把被分割在邻省的川、康、滇、甘、青的所有东部藏区,建立一个统一的藏族自治区,这既照顾了藏人的普遍心愿,对藏族发展有利,又对汉、藏的亲密团结、国家的统一和巩固都有极大好处。陈毅元帅边说还边指着的中国大地图……这是令人难忘的极其重要的一席谈 话。当时在场的除中央来的和西藏的汉族领导同志外,藏族的有天宝、扎喜、杨东生和我。”

这是后来西藏问题中,“大西藏自治区”的最早出处。平措旺杰回忆,“根据陈毅元帅的上述有关统一藏族自治区的讲话精神 ,中央有关部门成立了以天宝同志牵头的西藏及青、甘、川、滇五省区协调工作组,并由四川省委统战部的张成武同志担任秘书长。但后来,由于国家整个政治气候的“左倾”并且愈来愈严重,这件五省区协调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分治”来自于从晚清开始就一脉相承的“分而治之”的方略。从“分治”到统一的转变,以十七条的签订为标志。签订了十七条,中央有了达赖喇嘛方面的合作,就没有必要采用“分治”的策略了,甚至可以考虑把所有藏人生活的藏地,包括川青甘滇的藏区都统一到西藏自治区。但是,“统一”的思路到1956年底结束了,1956年以后就再也没有了这种理想主义色彩。

1956年还发生了什么呢?


1956年的转变
范明回忆,早在1955年冬,毛泽东就给西藏工委指示,“叫西藏准备进行民主改革,并着重指出,必须在打的基础上进行准备,贵族反抗,准备打掉一部分,跑掉一部分,噶伦堡、香港多几个骂我们的人,没有什么了不起。”张国华在北京用绝密电话把这一指示传达给当时在西藏主持工委工作的范明。

范明对在西藏搞民主改革的积极性特别高,一个重要原因是,达赖喇嘛、噶厦政府和拉萨的贵族对民主改革疑虑重重。当时在西藏的共产党干部中,和他们关系最紧张的就是这位范明将军。而班禅喇嘛的班子,以计晋美等人为首,一再表示拥护民主改革,敦促展开民主改革。这些人,被范明视为自己人。

1956年前,汉地农村的合作化运动已经全面铺开,这也包括西藏周边四省藏区,激起了这些地方藏人的不满和反抗。但是,毛泽东对于农业合作化仍然持高度评价。1955年七月,毛泽东在各省市自治区党委会议上作了《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报告》,批判有些地方搞合作化“像小脚女人走路”的倾向。

1956年年初,中共西藏地区代表大会通过了张国华副书记做的工作总结和1956年工作任务。这个报告是范明起草的,最中心的是提出了在西藏进行民主改革的准备工作。为此,向中央提出给西藏调1200名干部。

此时,社会上形势如何呢?范明回忆说,“1956年3月,金沙江以东的藏族地区进行了民主改革的风声传到拉萨,拉萨社会秩序混乱,局势紧张。… 工委决定一方面加强防范,组织机关自卫;一方面积极开展统战工作…”。

在西藏自治区筹备委员会成立后,随即作出了西藏要走社会主义道路,要进行民主改革宣传的决定。1956年的上半年,中央显然信任范明在西藏准备民主改革的积极性。筹委会大会后,陈毅和张国华向范明传达了任命其为西藏军区政委、将谭冠三调回北京另行安排的意见。5月间,陈毅和张经武、张国华等离西藏回北京,中央指示由范明主持西藏工作,进行民主改革准备工作。为此,中央给西藏调进了两千多名干部并增设了若干适应的机构。也就是说,这个时候中央是打算让范明在西藏主持工作,放开手脚准备民主改革的。

接下来,就在这长长的一节文字中,范明将军有这样一句话,不仔细的读者很可能会遗漏掉:“在准备工作中,发生了些急躁冒进和浪费现象。我是有不可推卸地领导责任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将军惜墨如金,什么也没有说。

可是,紧接着范明将军解释:“但民主改革准备工作则是依据中央一再指示进行的,决不是我个人提出的(1958年西藏在整风运动中说是我个人搞的大发展)。”1956年12月,张国华调回拉萨,召开工委扩大会议,传达中央关于六年不改和西藏改革准备工作要适当收缩的指示。

这个转变给积极性高涨的范明将军泼了冷水,西藏的共产党干部显然还是对这一转变的底细摸不着边,于是工委扩大会议一致通过了“适当收缩,巩固提高,稳步前进”方针的决议。这样的用词,有很大的解释空间。可是,1957年3月,中央通知西藏工委大部分书记和委员到北京参加西藏工作会议。“在会上,由中央某负责同志做出了‘大下马’的决定,不但把所有改革准备工作一律砍掉,而且也把解放军和平挺进西藏六年来按中央的指示行之有效的其他工作也几乎完全砍掉。”

这里出现了范明将军回忆录里非常奇怪的一个特例。范明将军的这本回忆录有一个特点,就是说话不掩饰,直呼其名。可是这里神秘地出现了一个不指明的“中央某负责同志”。范明只有在显然是负面的然而又有所顾忌的情况下,才隐其名而使用“中央某负责同志”的提法。这位同志是谁呢?我们只能指望范明将军以后披露了。

不管这位负责同志是谁,他显然处于更高的决策层次。范明将军却在会上表示异议:“我说对六年不改地方针完全拥护,但收缩要适当,条件不成熟的不能做的事情应当收缩,能做的事情则不应当完全砍掉,中央某负责同志对我的发言不但根本不理,并且最后说,就这样决定了,没有讨论的余地。事后我感到中央某负责同志所做的‘大下马’的决定是不符合毛主席指示精神的,是会使西藏工作受到很大损失的。所以我冒着挨整的危险,经过了反复的考虑,最后还是勇敢地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

这封告御状的信,显然没有告在点子上。范明将军的回忆录里,对1956年底到1957年中央对藏政策这次惊心动魄的转变,只有他自己的经历,不知为什么却只字没有提到这一转变的大背景。

他肯定不会不知道,1956年还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那年是佛祖释迦摩尼诞生2500周年,全世界的佛教高僧要在印度庆祝佛诞。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得以获准访问印度。而正是达赖喇嘛的印度之行,促使中央作出了这次大收缩、大下马的转变。

1956年,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访问印度

丁一夫: 五十年前的西藏之争 (I)




五十年前的西藏之争

丁一夫

出生于1914年的范明将军,于2009年在香港出版了他的长篇回忆录《西藏内部之争》。

范将军经历了1951年解放军入藏前后到1958年期间的决策,是中共“对藏工作”的内幕中人,对中央和西北、西南的干部和达赖、班禅等西藏僧俗官员,都有过亲身接触。他被老上级彭德怀元帅赞为共产党的“军中翰林”,由于历史原因,在共产党内至今仍然是一个“半平反”的人,如今已届95高龄,对亲身经历并因此而遭受牢狱之灾的历史事件,如今终于一吐为快。一个老人,活到快一百岁的年纪,说话的顾虑已降到最低。虽然共产党是非常讲究纪律和组织约束的,但是时至如今,当年的军中同袍党内战友大多作古或正渐渐离开这个世界,中国的执政者已经是孙子辈,于是这本在香港出版的回忆录,和以往几乎所有的将军和老干部回忆录不同,爱恨分明,发自肺腑。有很多评论和说法,是在其他任何人的回忆录中都不可能读到的。涉及那些年里中共对藏政策的一些内部情节,又是正式文件和历史著作中不会出现的。这是此书很有史料价值的地方,也是这本书有意思的地方。


1951年,范明率部进藏前留影 。



“西藏内部之争”还是“中共内部之争”
从书名就可以看出,这本书主要讲的“西藏内部之争”,大致上就是西藏社会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之间的矛盾和争执。

稍微了解一些西藏近代史的人都知道,从清末开始,西藏的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之间就有了一些分歧和矛盾。1923年,九世班禅和十三世达赖喇嘛之间的猜疑与不和达到顶点,九世班禅逃离藏地,来到兰州,接受北洋政府的保护,从此就逗留在汉地,一直到1937年去世。而十三世达赖喇嘛已经在1933年底逝世。藏传佛教两位最高领袖之间的不和,由他们身边的人继承了下来,一直延续到解放军入藏。在这段时间里,他们的转世,第十世班禅和十四世达赖喇嘛,都还是未成年的孩子。

但是,这段时间里的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的境遇有一个重大区别。达赖喇嘛所在的拉萨,在摄政和噶厦领导下,继续着十三世达赖喇嘛的方略,不再依赖中国的保护,使得西藏处于“事实上”独立国家的状态。十三世达赖喇嘛逝世后,拉萨允许国民政府前去吊唁的官员留下来,作为国民政府的驻藏办事处,其地位却不超过英国政府派驻拉萨的政治专员。国民政府数度努力拉近和拉萨的关系,却始终不得其门,说了很多好话,不把自己当外人,在拉萨贵族和噶厦眼里却仍然是外人。面对如此局面,国民政府也无可奈何,它是吃了清末帝国单边主义和赵尔丰、联豫、钟颖之辈武夫莽撞行事的苦头。

而这些年里,十世班禅喇嘛却一直是在汉地,他驻在西宁附近汉藏交界地方的塔尔寺,和国民政府保持良好关系。他身边的人,就组成班禅行辕。这些人拥戴着少年班禅,努力要维护班禅喇嘛在藏地的政教地位,提高班禅喇嘛在中国社会和政治体系里的份量。他们能够依靠的就是国民政府的支持。于是,在解放军入藏以前的那些年里,就呈现出达赖独立、班禅亲中的表象,这就是西藏“内部之争”在现实政治上的表现。

自从辛亥革命事起,入藏川军被声名狼藉地逐出西藏以后,中国政府就苦于被西藏政府排斥在外,清末之收归西藏政权的治藏方略,落得个适得其反。班禅喇嘛出逃至汉地,被内地一些官员和文人,看成是中央帝国重返西藏的一个机会。于是,在解放军入藏以前的国民政府期间,就能处处看到有意识地褒扬班禅喇嘛的现象。

等到解放军蓄势待发,即将入藏的时候,就有一个怎样对待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的问题。这个问题分成两个部分:第一是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在西藏历史和现实中的实际地位到底如何,第二是他们今后政治表现的可能性如何。

在这两个问题上,范明将军观点鲜明。他的回忆录,从头到底贯穿着他坚持的观点,那就是:第一,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在西藏历史中的政教地位是并起并坐,不相上下的;第二,达赖喇嘛和他周围的西藏贵族及噶厦,欲图分裂祖国,而班禅喇嘛及其周围的人,是拥护中央的爱国主义者。从入藏前的调查研究开始,入藏,成立西藏自治区,准备“民主改革”,到1958年被打成右派,后来入狱,劳改,再到八十年代“半平反”,重逢班禅喇嘛,范明将军坚持自己的观点。而且,他认为,陷害他的人,正是那些观点和他相反的同事张经武将军等人。

1951年,范明率领十八军独立支队进藏。公开资料从来没有提到,“独立支队”是一整套对外以军队名义出现的党的班子。因为“十七条协议”中没有提到中共可以在西藏建立党组织,所以共产党的组织是以军队名义进入西藏的。


于是,从他的回忆录不难读出,解放军入藏后前十年,表面上的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之间的“西藏内部之争”,之所以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来,一个重要原因是,那实际上是张经武将军和范明将军之争,是西南局和西北局之争。

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是有历史上的不和与猜疑,但是藏人僧侣与贵族有他们的文化传承和行为规范。对于藏人来说,不管是生活在拉萨还是日喀则,是康区还是安多,不管对两位喇嘛之间的纠葛是了然于心还是浑然不知,他们都会对这两位互为师徒的转世活佛顶礼膜拜。而两位活佛的至尊地位,是建立在他们的行为满足藏人心目中佛陀的教诲之基础上。如果他们表现得纯粹的政治动物,他们就不是藏人的活佛了。所以,在“西藏内部”,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之争,远不到共产党人路线斗争那样你死我活的地步。而外人利用两位喇嘛之间的矛盾来谋取某种政治利益,恰是藏人所最不愿意看见的。晚清王朝就曾经指望用班禅喇嘛来取代达赖喇嘛以达到“收归政权”,却遭到九世班禅喇嘛的拒绝。可惜的是,推崇谋略、精于算计的政治动物,看不到这一点。国民政府期间就一直以为班禅喇嘛和达赖喇嘛之矛盾可以为我所用。这种取别人的矛盾为我所用的政治心理和谋略,一直延续到现在。在范明将军的回忆录里,区别对待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就表现为它真正的重头内容。所以,这本回忆录,与其说是“西藏内部之争”,不如说是“中共内部之争”。


并起并坐还是一上一下
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的地位,是并起并坐还是一上一下,范明将军的回忆录里有不少涉及历史和现实细节的描述,读来十分有意思。

范明将军护送班禅喇嘛回到西藏后,班禅喇嘛和达赖喇嘛就有很多活动是一同出现在公共场合。1954年他们一同赴北京开会,那年班禅喇嘛16岁,达赖喇嘛19岁。达赖喇嘛任人大副委员长,班禅喇嘛任政协副主席。1956年他们一同去印度访问。当他们一起出现的时候,或者当他们俩正式相见的时候,采用什么礼仪,走路时谁走在前面,谁走在后面,坐下时谁的座位在什么地方,座位高低相差多少公分,都具有地位高低的政治意味,连两位喇嘛公开念经是念什么经,念经的时候有多少喇嘛在场,两边的人都要争执一番。两位喇嘛进北京,火车在丰台停下来,让统战部长给他们协调,谈好公开场合的礼仪。

在范明将军的回忆录里,多次讲到班禅喇嘛身边的人和达赖喇嘛身边的人是怎样争高低待遇的。可到时候两边的人还是要时不时做些小动作。这种争执是那样的费时费力,弄得统战部长李维汉都连连抱怨:“你们西藏的问题真难办。”

这些争执的关键在于,班禅喇嘛的班子认为,班禅喇嘛和达赖喇嘛是并起并坐的。而他们敢这样斤斤计较,自然是因为得到了中共内部的人的支持,特别是范明将军的支持。

范明将军回忆,早在入藏以前,他所在的西北局于1950 年1 月编印的《西藏政府组织及人事》就说:“达赖居前藏拉萨,班禅居后藏扎什伦布,各成为前后藏政教合一的统治者。”这是范明将军在西藏问题上的主要观点。问题在于,范明将军的西北局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呢?

班禅喇嘛的班子,早已和西北局密切合作。范明回忆说,1949年10月1日,班禅喇嘛那份公开发表的“致敬电”,就是班禅喇嘛班子里的计晋美和宋之枢起草,由范明将军逐字逐句讨论定稿发出的。那用词和语气自然一点不像一个11岁男孩。同样,关于班禅喇嘛在西藏政教中的历史地位,西北局的解放军将领们从哪里去“调查研究”呢?答案不言自明。

可是,中央后来确定的入藏主力是西南局。西南局在成都也成立了西藏问题研究室,“以平措旺杰为首的一些所谓藏学专家”“歪曲西藏的历史”,说“全藏政教大权均集中于达赖…,班禅只有教权而无政权,地位在达赖之下”,“解决藏事应以团结达赖为主,因彼在政教两方具有权威,可统一全藏”。

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是藏传佛教和西藏社会的产物,其理念、运作和传承,在世界历史上都独一无二。对于藏人来说,达赖喇嘛和班禅喇嘛,意味着一种宇宙观、一种人生价值,一种传统,一种制度,而不单纯是一种政教权力,不只是一个“位子”,一个“宝座”。所以,外人在理解和对待达赖喇嘛与班禅喇嘛的时候,不能简单地用自己的制度和观念来比附藏人的制度和观念。清末,清廷欲“收归西藏政权”,宣布褫夺达赖喇嘛的封号,“另觅正身”,就是犯了这个错误。这种做法注定失败,即使没有辛亥革命,清廷势力遭藏人嫉恨而被逐出也是早晚的事情。

早在国民政府时期,内地就有人想用抬高班禅喇嘛、贬低达赖喇嘛的办法来处理西藏,因为班禅喇嘛“在我们手里”。他们其实在很大的程度上,同范明将军一样,对藏事的了解仅限于和班禅班子的接触,于是就让班禅班子里如计晋美等人给“忽悠”了。

民国时期内地著名佛教僧人释法尊法师,曾经在西藏学佛多年。他于1937年出版《现代西藏》一书。他说:“达赖班禅在全体蒙藏僧侣中,俱占有最高上的地位。凡是西藏佛教之寺院,无论在藏,在康,在青,在甘,在蒙古,在内地,皆由达赖所管辖,皆以达赖为主人。”“ 班禅大师在教务方面的地位,除开达赖一人以外唯他最高。...但是他对于各寺院之主权,则没有达赖那样大。...若谈到政治,达赖是统领全藏地唯一统治者。就是后藏扎什伦布的一切事情,若切实的说起来,也是达赖所管。其他的一切政治军事财政教育,没有哪一事哪一处不该达赖所管理。...”

对于班禅喇嘛,他又说:“他从来不是过问西藏政治的人,他虽在后藏算是唯一无二的活佛,但是对于后藏的事情,除了一小部分直属他所管理的以外,其余的一切后藏地方的政治,仍属达赖所管。”“… 他的下人们不甘心,总是想分一些主权管管,这也是班禅出来的根本原因吧。...我们内地的人,不明了达赖与班禅在管理西藏的政教上有这样大的区别,皆以为达赖与班禅既然互为师徒,其地位大概是相等。一个在前藏,一个在后藏,大概管理政治等的主权也使相等。于是皆以为达赖是前藏之主,班禅是后藏之主,他们两个是并立的。再加上班禅手下人一煽惑,皆以为班禅回藏即可总握全藏的大权。...到我进藏之后,切实地一调查,才知道他们是欺骗人的妄语者。

以释法尊法师的说法,范明将军就可以说是给妄语者欺骗了的人。

青海“循化事件”始末


青海循化县文都乡十世班禅喇嘛故居(网络图片)



1958年,中国当局的民族政策出现了一个大转折。触发这个转折的,是1958年4月发生在十世班禅喇嘛故乡、青海省循化撒拉族自治县的藏民和撒拉人暴动,史称“循化事件”。这个事件虽然只是一个地方性冲突,并且是当时诸多“反革命武装叛乱事件”中的一个,但它对后来的民族政策产生了巨大影响。


位于青海省东部的循化,是一个多民族地区,人口以信仰伊斯兰教的撒拉族为主,还有藏、回、蒙、汉、东乡、保安等民族。在当时的青海,循化是属于“基础”比较好的县,该县最早建立县级政权,早在 1952年,循化的11个乡,除了4个藏民聚居乡外,就已进行了土改,1954年成立撒拉族自治县。

1955年,中南海大反“小脚女人”,青海省委书记高锋从北京返回,马上迈开大步奔向社会主义,订出一系列高指标,各县紧紧跟随,循化县高速实现了农业合作化,90%以上的农民一揽子入社。那时候,没有发生武装冲突。

1958年,“大跃进”的风潮和“反右”制造的恐惧,使得青海既不甘、也不敢落后于形势,于是提出将“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两步并作一步走”的口号,要 “在社会主义革命的同时,彻底完成民主革命的任务”。至于完成“社会主义革命”的方法则不必拘泥,“哪个办法革命彻底就用哪个办法”(注1)。

1958年3月,青海省委副书记朱侠夫在中共青海省第2届委员会第5次全会作总结报告, 报告在批判“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原青海省长孙作宾的同时,提出“积极广泛的开展畜牧业生产高潮”,要求“五年内完成畜牧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全省各地制定出具体指标,开始在牧区推行“社会主义改造”,强办牧业合作社。为了“防叛”,根据中央的指示,青海省委通知自治州和自治县“采取开会学习等方式将民族宗教上层人士集中控制起来”(注2)。

于是,循化温都寺的加乃化仁波切等上层人士就被请到县城去办“学习班”。加乃化仁波切是一位高僧,曾担任过班禅喇嘛的老师,当时还是循化县副县长,在当地深受民众敬仰,有很高名望。把加乃化仁波切控制起来,在藏民中引起的震动,可想而知。

循化文都寺(网络图片)。 网上找不到任何有关加乃化仁波切的信息,也许,他不再转世。


当时循化县的4个藏民乡里,噶楞、温都和道帏3个农业乡在1956年已经成立了高级社,以牧业为主的刚察乡就成了“牧业合作化”的主要对象。当时,刚察乡还保留部落制度和一支100多人的部落武装。1958年4月17日,刚察乡牧主奴日洪布带领民众抗拒合作化,同时要求释放加乃化仁波切,民众扣押乡党支部书记,砍断电线杆。第二天,抗议升级为武装冲突,工作组组长被打死。接着,撒拉族头人也率领撒拉族民众加入。4月24日,各族民众共4000多人在撒拉族头人韩乙奴和阿訇韩乙四夫的带领下包围县城,其间发生殴打干部,抢劫商店等暴力行为。


现在的循化县城,已经看不出大屠杀的痕迹。 (网络图片)



4月25日拂晓,解放军两个团的兵力奉命渡过黄河,围歼“叛匪”。其时,韩乙奴和阿訇韩乙四夫所率领的武装人员已经在夜里逃走,被解放军包围的基本上是要求释放加乃化仁波切的民众。解放军赶到后,不由分说立即开火。在没有遭到抵抗的情况下,“战斗 ”持续了几个小时。直到解放军发觉“叛匪”们并不具备反击能力,自动停火,才发觉死伤者基本上全是手无寸铁的民众。短短4小时内,“反革命武装叛乱”胜利平息,民众死伤719人,其中“击毙”了435人。

战事结束后,紧接着开展大搜捕,一个下午就“俘敌”2499人,其中包括1581名撒拉人,537名藏人,38名汉人和343名回人(注3)。

当日,加乃化仁波切得知消息,在“学习班”里悲愤自杀。他后来被认定为“循化事件”的组织者,他的死亡是“畏罪自杀”,关于他如何组织“叛乱”的详情,至今没有公布。

整个事件中,“我方”死伤17人,损失了价值90多万元人民币的财产和物资,包括粮食、油、现金等,200多间房屋受到不同程度损坏。这就是著名的“循化反革命叛乱事件”。

“循化事件”涉及循化县11个乡中的7个乡(镇),大半个县卷入了这个为期一周的事件中。这7个乡里,只有刚察是没有经过土改、原封不动保留部落制度的乡;另有两个乡虽未经土改,但已于1956年直接实现了合作化;4个乡(镇)既经过土改,又实现了合作化。在暴动过程中,“不少地主、富农和富裕中农,乘机拉牲口、拿农具、解散合作社。”显然,这个被定性为“反革命武装叛乱”的事件,不仅有宗教和民族因素,也与民众反对合作化有关,很大程度上,民众是在发泄对合作化的不满。

“循化事件”中还有一个因素:“叛区”68.4%的党员和69.5%的团员参加了“叛乱”,其中,156名党员、262团员参加了攻打县城,占参与“叛乱”党员的44.4%、团员的45.09%,有些党团员还是“骨干分子”。


循化风光 (网络图片)




1958年5月2日,青海省副省长薛克明就“循化匪乱问题 ”向省委提交了一份汇报,详细报告了“循化事件”的概况,死、捕、伤人数,以及对“参叛人员”的处置方案。这份“善后章程”除了将事件定为“以残余漏网的反革命分子为基础,以敌伪军官、敌伪行政人员和地主、富农分子为骨干纠合而成”,并且是“有领导、有组织、有计划”的“武装反革命叛乱”之外,还对事件之后的处理作出11项规定。其中第2项“处理俘虏的政策和原则”中,制定了21条政策,对不同身份的人作出不同处理。处理最重的,是“寺院宗教人员”,这些人不仅“一个不放,判长期徒刑”,还要“作为活教材或画成漫画巡回展览,教育群众”。在“今后如何打击反革命”这一项中,明确提出:“在社会主义建设和社会主义改造时期,对反革命是从严的政策,不是从宽的政策。因此,要狠狠的打击几批。”而且,“这一工作不定指标,能打多少打多少。”(注4)

公开的资料里从未说明牧民为什么抗拒合作化,然而1959年5月,青海省委就牧区的各种问题发出了一连串指示。从中可以看出,1958年,牧民是“无代价 ”入社,即所有牲畜必须无偿交给合作社“统一管理”,无异于另一种形式的没收。合作化事实上伤害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因而遭到大多数人的抵制。这一事实青海省委并非不了解。1959年青海省委第12次扩大会议上,省委统战部长冀春光批判以省委常委书记张国声为首的“反党集团”,该“集团”的罪名之一就是“ 污蔑人民公社搞得群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谩骂党‘给农民三刀子’,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注5)。

另一个原因是统购统销造成的粮食短缺。“合作化”不仅是为了消灭私有制,也使政府对农牧区进行掠夺性的高征收提供了方便。以兴海县为例:1957年,兴海县粮食征购数为总产量的57.31%,油脂占总产量的88.6%,征购后人均粮食26.4公斤,人均油脂0.0018公斤;1958年,该县粮食征购量占总产量的35.94%,油脂占总产量83.5%,收购后人均粮食为78公斤,人均油脂为 0.06公斤(注6),这就是一个牧民一年的口粮。理论上牧民以肉类和奶制品为主食,但是他们的牲畜入社后成了“集体财产”,严禁宰杀。因此,青海部分藏区1958年就开始出现饥荒。




1958年6月29日,“青海省委对全省镇压叛乱问题的指示”这份文件送到毛泽东案头。文件开篇就承认“青海地区的反革命武装叛乱已经蔓延成为全局性的问题。全省牧业区共6个自治州,都或多或少地先后发生了叛乱。”(注7)。此时,青海暴动涉及5个自治州、24个县(自治县)、240个部落和307座寺院,人数达10万多,也就是说,公开参加暴动的人数,占当时青海藏民总人口的1/5。

看了这份报告,毛泽东提笔作出以下批示:“青海反动派叛乱,极好,劳动人民解放的机会就到来了。青海省委的方针是完全正确的。”讽刺的是,参加“叛乱”的,恰恰就是“劳动人民”。毛泽东的这个批示,无疑给了青海省委极大的鼓励和直接的支持。

7月5日,青海省委将“循化事件”写成一份报告上报中央。这就是题为“青海省委关于循化撒拉族自治县反革命武装叛乱事件的教训的报告”的文件。这份报告的重点是“总结教训”。四项“教训”之首,是“阶级矛盾仍然是过渡时期的主要矛盾,全党必须保持高度的政治警惕性,不断地克服右倾麻痹思想,与一切阶级敌人进行坚决的斗争。”而在民族地区,虽然“民族关系已经建立在社会主义经济基础上”,但社会主义改造与反改造的阶级矛盾当然是主要矛盾,“那些只强调民族矛盾忽视阶级斗争的资产阶级民族观点,是十分错误的,必须反对。”

报告说,“循化事件”暴露了一个严重问题,即“参加叛乱的党、团员中,有78%的人在对待宗教问题上存在着极其糊涂的观念,并且‘护教’思想十分浓厚,甚至‘舍党不舍教’,‘舍命不舍教’。”因此,“宗教问题确是少数民族党、团员共产主义化的绊脚石,也是党在少数民族地区扎根的主要思想障碍。”顺理成章,第三个教训就是“必须破除在宗教工作上的神秘思想,深入宗教寺院工作,彻底改造宗教人员的思想,插红旗、拔白旗”,并提出“广泛深入的发动群众,开展大辩论和诉苦运动”,“通过在宗教人员中进行社会主义大辩论和反右派斗争,充分揭露、批评宗教上层的反动本质,够上右派的要划右派,并选择其中最坏的分子登报揭露,占领宗教寺院阵地,把宗教旗帜掌握在宗教人员中的进步分子手里。”最后,归根结底,“ 必须继续加强无产阶级专政,彻底镇压反革命分子”。(注8)

8月27日,中央作出批示,肯定了青海省委的这份报告,并将之批转给包括西藏工委在内的各省市自治区党委,要求“各有关地区的党委对于少数民族党员,需要经常注意加强阶级教育和马克思主义民族观点教育,在有宗教信仰的少数民族党员中,还应当加强无神论的教育,使他们划清共产主义思想和民族主义思想、有神论和无神论的界限、确立共产主义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成为名副其实的共产主义者。”除此之外,批示首次提出“在阶级社会里,民族问题的实质是阶级问题”的观点,指示各民族地区党委“在少数民族地区的工作中,应当结合当地条件,坚定不移地贯彻阶级路线,要时刻记住:在阶级社会里,民族问题的实质是阶级问题,不把握阶级实质,是不能够彻底解决民族问题的。”此后,这一观点为中共在少数民族地区大开杀戒提供了理论依据。这个批示无形中也肯定了青海省委必须在寺院中“插红旗、拔白旗”的“教训”,为在接下来全面摧毁寺院的“宗教制度改革”运动提供了支持。

“循化事件”中对平民进行了一场屠杀,青海分明闯下了大祸。但是,“变坏事为好事”不仅是中共一贯的策略,也是中共体制内各级官员的生存法则。只消给被屠杀的平民贴上“反革命”的标签,把事情定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屠杀就被合理化,涉及事件的官员就可保官位无虞。这一方法成为一种政治行为模式,至今仍在实行。




1958年12月18日,第11次全国统战工作会议在北京召开。会上,青海代表杜安华做了“关于青海省民族工作情况和今后意见”的发言,向大会报告说:“从(1958年)8月开始,到11月统计,全省859个喇嘛寺庙,有731个解体;54,287名宗教人员,有24,613名还俗参加生产。”(注9)这就是对外称为“反封建”的“宗教制度改革”运动。这场运动在 1958年下半年席卷整个西藏周边四省藏区。甘肃省甘南州:“(1958年)10月20日,全州196座佛教寺院中,除保留拉卜楞寺院、禅定寺、黑错(即合作)寺、郎木寺外,其余192座全被废除,其僧侣均被遣返原籍还俗。”(注10)四川阿坝1958年之前有320多座寺庙,“宗改”后剩下7座。甘孜州保留了27座寺院,其余皆被关闭或摧毁。

在这场运动中被摧毁的,不仅是佛教寺院,《乐都县志》有如下记载:“(1959年)9-12月,进行宗教制度改革,没收了18座佛教寺院和5座清真寺院的财产,拍卖后的现金交县财政,逮办了宗教上层人士43名,其余320名宗教职业者遣返回乡参加农业生产。”(注11)


十世班禅喇嘛 (网络图片)


这场名为“改革”实为毁灭的运动,并不单纯是意识形态的冲突。1958年10月7日,汪锋在“在喇嘛教问题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说:“宗教制度的改革是一场极其尖锐、极其复杂的阶级斗争”,“改革的方法是放手发动群众。在打击反革命分子、反对坏人坏事、反对宗教特权剥削等口号下(可以不提改革宗教制度的口号),把寺外群众和寺内的贫苦喇嘛一齐发动起来,造成两面夹攻的声势浩大的改革宗教制度的群众运动;同时,把反革命分子和民愤大的反动上层该逮捕的逮捕,该集训的集训,坚决揭掉盖子。”(注12)

青海省委认为:“……改革宗教制度,更具有‘穷人’反对‘富人’、‘人民’反对‘贵族’、‘低等’人反对‘高等’人的阶级斗争性质。不坚决进行宗教制度改革,要彻底消灭牧主阶级,取得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是不可能的。”但是,在策略上“为了口号鲜明有力,群众容易接受,对外没有公开提宗教制度改革,而提出彻底肃清宗教寺院中的反革命分子,废除宗教寺院的封建剥削和特权,这样作,既策略,又达到宗教制度改革的目的,加速了社会主义革命。”(注13)

“宗改”也不仅仅是一场政治运动。除了废除寺庙的一切特权之外,还废除了房地产所有权,将寺院拥有的土地、森林、牲畜、商业资金等财产悉数没收。著名的塔尔寺在“宗改”过程中,“没收处理金银、现金、珠宝玉器、高档衣物、日用品等物资20余种,总值159.8万元(1959年退回错没收财产总值53.5万元)。”(注14)换言之,这场被称为“宗教制度改革”的运动,事实上是一场针对寺院的“打土豪分田地”运动。

至于宪法中的“宗教自由”,汪锋说:“为什么提保护宗教信仰自由呢?这一条是不能丢的,这一条是我国宪法规定了的,有了这一条,就使反革命分子不能说我们消灭宗教,我们就主动……”。青海省委统战部长冀春光更加直截了当:“我们一再强调全面贯彻宗教信仰自由政策,强调加强宗教工作只是为了争取信教群众和逐步限制以至最后消灭宗教。”(注15)经过如此“改革”之后,整个藏区的寺院遭到全面摧毁。




高压之下,藏民拼死反抗,暴动此起彼伏。战事大致平息之后,各地为防止暴乱再起,随即展开大规模抓捕,许多部落的全部成年男人被关进劳改农场,或被关起来“集训”。他们的家属成为被监控的“反属”。

1958年,整个海南自治州“共处理各类人犯16272人”,其中“集训10276人,逮捕6451人”,另有455人情况不明。(注16)海南藏族自治州的同德县,全县反(叛)属、还俗僧侣、释放犯和“叛俘”的总数,高达该县总人口的36%。(注17)

黄南藏族自治州尖扎县,只有昂拉、当顺、加让及尖扎滩地区藏民暴动,根据官方资料,公开参加者为 618人,包括中共党员25人,共青团员24人,乡干部1人,群众398人,喇嘛2人。“参叛”人员占“叛区”总人口3646中的16.90%,占全县总人口21,310中的2.90%。“平叛”以“政治争取”为主,争取到“归降”者596人。但在事后的“反叛”运动中,逮捕了2074人,占“叛区”人口的56.9%,占全县总人口的9.73%,其中包括“在职统战人士40名,撤职9名、集训117名、自杀5名。没收被捕统战人士存款38,500 元。”被逮捕的人中,“在劳改中死亡的561人,占捕办人数的27%。”(注18)

秋天的循化(网络图片)。 往事难道真的如烟?


果洛藏族自治州久治县:“从1958年8月至1960年底逮捕关押1050人,占当时全县总人口的9.57%。其中,1958年捕办802人,1959年捕办116人,1960年捕办132人。1962年贯彻中共中央西北局民族工作会议精神,清查捕办的1050人中,应释放的862人,截止1963年7月 15日已释放258人,劳改农场通知死亡的346人,还有258人未通知。后来这项工作不了了之。”(注19)也就是说,该县总人口近10%的人被抓,其中82.1%的人是被错抓的。被抓的人中,死亡率竟高达57.5%。

达赖喇嘛的故乡青海湟中县:“1958年共逮捕判刑1479人,其中死亡414人,致残75人。”其中1207人后来宣告无罪(注20)。也就是说,81.6%的人被错捕,被捕的人中28%死亡,5%致残。

许多死者的家属从未得到通知,无数个家庭中的父亲、儿子、丈夫、兄弟就这样从人间消失。这些人中还包括许多一度是“统战对象”的“民族宗教上层人士”。在青海,根据中共中央的指示,仅仅是为了“防叛”,这些在共产党建政期间曾“肝胆相照”,给予极大帮助,被委以各级政府职位的活佛和千百户被以办学习班或者开会的名义诱捕,秘密关起来“集训”。这些神秘的“集训班”是“秘密监狱”还是“监狱中转站”,至今不为民众所知,但是有确凿的证据,曾有不少人在“集训”期间死亡,死因不明(注21)。被关进监狱的“民族宗教上层人士”中,包括“著名爱国人士”、曾任黄南藏族自治州州长、全国政协委员、全国民族事务委员会委员的隆务寺七世夏日仓仁波切罗桑赤列隆朵嘉(注22)。

在这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无数失去丈夫的女人,失去儿子的老人,失去父亲的孩子。1958年的幸存者,很多将成为大饥荒的饿殍。“反对共产党的领导,反对社会主义,反对合作化”使他们成为双重意义上的“非我族裔”。在那片被“阶级斗争”魔咒镇住的土地上,遍野杀劫,生命贱如草芥,没有人注意塞外藏民的苦难。青海牧民与外界的联系比康区更少,在青海发生的大屠杀和大逮捕,外界更是一无所知。只有大山托出的“错温布”——那片青色的湖,承接了那些老人、妇女和孩子的眼泪;只有世代养育他们的草原,见证了他们的悲伤。

青海湖,中国最大的咸水湖


注释:

1. “为彻底完成青海省牧业区社会主义革命而斗争”,《民族宗教工作文件汇集》(下),1072页。
2. 达杰:《果洛见闻与回忆》,112~113页。
3. 详见降边嘉措:《十世班禅大师传记》,98-99页;死伤数据引自“关于循化匪乱情况和今后意见的报告”,《民族宗教工作文件汇集 1949-1959》(下),1037-1039页;死亡数字引自“青海省委关于循化撒拉族自治县反革命武装叛乱事件的教训的报告”,《民族宗教工作文件汇集 1949-1959》(下),993~999页。
4. “关于循化匪乱情况和今后意见的报告”,《民族宗教工作文件汇集 1949-1959》(下),1037~1039页。
5. “彻底肃清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张国声同志在统战工作上右倾投降主义的思想影响,坚决贯彻党的统一战线工作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针!”《民族宗教工作文件汇集》(上),428页。
6. 根据《兴海县志》提供的人口数、粮食、油脂征购数的计算。原始数据见《兴海县志》“地理志”第六章;“经济志”第三节。
7. “青海省委对全省镇压叛乱问题的指示”以及毛泽东的批示,见《民族宗教工作文件汇集 1949-1959》(下),989~992页。
8. “青海省委关于循化撒拉族自治县反革命武装叛乱事件的教训的报告”,《民族宗教工作文件汇集 1949-1959》(下),993~999页。
9. 杜安华:“关于青海省民族工作情况和今后意见的发言”,《民族宗教工作文件汇集 1949-1959 (上)》(上),468页。
10. 《甘南州志》,102页。
11. 《乐都县志》,19页。
12. “汪锋同志一九五八年十月七日在喇嘛教问题座谈会上的讲话”,《民族宗教工作文件汇集 1949-1959》(下),780-790页。
13. “为彻底完成青海省牧业区社会主义革命而斗争”,《民族宗教工作文件汇集 1949-1959》(下),1070页。
14. 《湟中县志》,238页。
15. “彻底肃清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张国声同志在统战工作上右倾投降主义的思想影响,坚决贯彻党的统一战线工作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针!”《民族宗教工作文件汇集》(上),432页。
16. 《海南州志》, 32页。
17. “关于更广泛更深入地开展政治争取工作的几点意见”,《民族宗教工作文件汇集 1949-1959》(下),1002~1007页。
18. 《尖扎县志》, 413、520页。
19. 达杰:《果洛见闻与回忆》,223页。
20. 《湟中县志》,240页。另外,1958年9月对伊斯兰教的“改革”中,湟中县85座清真寺,只保留5座,其余全部关闭。
21. 《果洛见闻与回忆》,第112 - 113页; 《十世班禅大师传记》第98页。在各藏族自治州、县志的“人物传”和“纠正冤假错案”资料中,提供了不少数据和个案。
22. 七世夏日仓仁波切于1958年6月16日被捕,1978年11月30日死于狱中,1980年10月4日平反。详见《黄南州志》,15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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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2月4日星期四

雪山隔断的童年 (I)


达兰萨拉西藏儿童村,作者摄于2007年。




达兰萨拉西藏儿童村,作者摄于2008年



雪山隔断的童年

李江琳

1
11月9日夜晚, 我和措姆坐在一间只有四张桌子的小餐馆里。餐馆没有窗户,两扇老旧的木头门上镶着玻璃权当窗子,可以看到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昏暗中不时有彩光一闪,聚集在广场的印度青年在放烟花。那天是印度教的主要节日排灯节。

今年的排灯节恰好是在星期六,那天达兰萨拉有一整天的活动。上午八点开始,达赖喇嘛为蒙古和俄罗斯的佛教徒代表团讲经,一大清早,几百名藏人就排着长队,等着通过金属探测门,进入大昭寺听经。下午,代表团为达赖喇嘛献演民族歌舞。入夜后,街上张灯结彩,整个达兰萨拉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

喜马拉雅山南,11月已是深秋,早晚凉,中午热,在这样的气候里,薄毯一般的藏式厚披肩很适用。措姆穿着绯红色短袖汗衫,裹一条粉红底加小黑点的披肩,坐在我对面,我们面前的奶茶已经凉了。

措姆二十三岁,刚从一所印度护士学院毕业,回到达兰萨拉。她一边等待印度政府颁发的护士执照,一边在流亡政府办的医院里做志愿者,积累工作经验。她是扎西茨仁的朋友,扎西知道我想访谈年轻一代流亡者,特别推荐了措姆。

“来了多久?”我问她。无论是年老还是年轻的流亡者,都不会主动说自己的故事。要了解他们的经历,我得不断提出具体的问题。

“十多年了,” 措姆说,“离开拉萨是1995年……7月,不对,不对,是5月底。”

“你一个人来的吗?”我想问的是,措姆是跟着父母来的,还是被别的流亡者带来的。

“跟一个姐姐来的,”她说。

“一个姐姐”?我刚要问,她又加了一句:“一个我不认识的姐姐。”

“噢,”我说,“你说的‘姐姐’不是你的亲姐姐,是一个年龄比你大的妇女,是吗?”

“是的。她比我大很多。那时候她可能三十岁吧,跟我大姐差不多大。”措姆回答,“她带着我,跟她丈夫,还有她自己的一个儿子,一同来的。”

“你的父母认识她吗?”

“不认识,可能我姐姐认识吧,我也不清楚。”

措姆的家在拉萨附近的一个小镇。措姆生在一个大家庭里,兄弟姐妹七人,她是老六。1995年,她在家乡上小学。父母听说有人要去印度,就对她说:“你去印度吧,到那边读书去。”措姆在姐姐家住了几天,跟着这位素不相识的女人,以及她的丈夫和儿子,背着父母和姐姐为她准备的一个小包,走向印度。那年,她刚过十岁。

“一路步行?”我望着措姆,努力想象一个十岁多的小女孩,辞别父母,背着背包,跟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家庭,步行前往另一个国家。两个大人,两个孩子,就这样翻过雪山。

“是的。我走路比较多。带我来的姐姐自己有个儿子,我不是她的孩子,她不大照顾我。”措姆说。“有时候也搭车,刚离开拉萨的时候坐汽车,半路上换成大卡车, 就是……”措姆想着想着,突然蹦出一个生涩的汉语词儿:“东风车。”

“东风车!我知道,我知道,”我连声说。去国多年, 已经忘记了国产的东风牌大卡车,措姆一说,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那种在故国乡间常常看到的笨重大货车。

“运木头的卡车。有时候我们会坐一段,然后又接着走。”措姆回到英语。

“也就是说,你们有时候走路,有时候搭便车。”

“是的。从樟木到尼泊尔,我们有向导,带我们走。”


刚到达兰萨拉的西藏流亡儿童用绘画表现情感, 作者摄于2007年



从拉萨到尼泊尔边境的樟木,公路距离是754公里,长途客车要开一整天。从樟木到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有一百多公里。越过边境后,大部分流亡藏人是步行下山,到达某个边界小镇,然后设法搭车到加德满都,前往联合国设立的西藏难民接待中心。如果步行,一切正常的话,通常得走两个礼拜左右;如果出现意外,比方说被尼泊尔警察抓住,遭到土匪抢劫,或者被毛派游击队扣留,何时能到加德满都就说不准了。出逃藏人进入尼泊尔之后,这些危险随时存在。

“路上危险吗?”我问。

“过雪山的时候很危险,”措姆说。“雪很深,路滑,要是不小心掉下去了,没人会知道我是死是活。”

措姆不记得那座雪山的名字,也不记得雪山的位置,只记得山上雪最厚的地方,深及大腿。她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跟着一个她称为“姐姐”的陌生人,翻过雪山。

“记得在日喀则不远的一个地方,晚上在一座房子里住,人家告诉我们,有几个中国警察来检查。”措姆一手托腮,目光低垂,看着桌上没有一丝热气的奶茶。她的手腕上戴着流行的女式时装表,粉紫色的表带与她的粉红恤衫相配,显得优雅柔和。 晕黄的灯光从天花板上洒下来,她低垂的睫毛在眼睛下面画出一道淡淡的阴影。

“旅馆?”

“不是不是,”措姆抬起头,看着我,笑起来, “哪里住得起旅馆?那种让过路的人过夜的房子,不知道叫什么,反正不是旅馆。”

“客栈?”我说。

“可能是吧。人家叫我们赶快躲。我们吓得要死,赶快躲起来。行李来不及藏好,就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人家说警察走了。我们出来一看,行李不见了,全被警察带走了。躲着不敢出来,更不敢去要回行李,当天晚上就离开那座房子了。我所有的东西都丢了,干粮,一点点钱,衣服,还有我的通行证,”

还好,措姆和“姐姐”一家侥幸逃脱,没有被抓住。但是这次的搜查给措姆日后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和困扰。


丹麦西藏难民援助会为达兰萨拉儿童村捐建的儿童之家,摄于2008年



不到十一岁的措姆两手空空来到达兰萨拉,被流亡政府安置到孤儿院性质的达兰萨拉西藏儿童村。在儿童村的一座“儿童之家”里,措姆与二十多名年龄相仿的孩子,还有一对养父母,组成了一个新的大家庭。


2
1964年2月,达赖喇嘛的妹妹吉尊白玛完成学业,离开英国,返回印度。途中,她顺便去了一趟美国,又在维也纳逗留了数日,然后取道慕尼黑飞往新德里。在欧洲的几年里,吉尊白玛先在瑞士学习法语,然后在英国学秘书。学习期间,她在好几个国家旅行,接触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这位生于拉萨,在印度大吉岭教会学校接受早期教育的西藏姑娘,在欧洲不仅学到了知识,更重要的是扩大了眼界,增长了阅历。欧洲之行对她的影响,将会在未来的西藏儿童村管理和发展上体现出来。

吉尊白玛在新德里小住数周之后,乘通宵火车到帕丹克特,再从那里乘汽车前往达兰萨拉。数小时后,汽车沿着蜿蜒陡峭的山路,驶进马克利奥德甘吉。吉尊白玛透过车窗,看着久别的小镇。经过将近四年的艰苦努力,难民们的状况有了一些改善,小镇已具雏形。

四年前,1960年,她从大吉岭的教会学校毕业后,第一次来马克利奥德甘吉,探望家人。那时候,也像这样,汽车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一路颠簸,从下达兰萨拉盘山而上。沿路山高林密,谷深涧清,风光壮美如画,却渺无人迹,看不到村庄,也看不到市镇,马克利奥德甘吉藏在大山的皱褶里,远离文明世界,仿佛与世隔绝。



1959年到达印度的西藏难民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汽车颠簸到山顶,隔着车窗往外看,吉尊白玛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荒地上支着一顶顶旧帆布帐篷,到处是破衣烂衫的男女,神情悲凄的老人。骨瘦如柴,营养不良的孩子在山风里瑟瑟发抖,有气无力地哭叫。那时,达赖喇嘛一家,以及在逃亡路上仓促成立的西藏流亡政府,刚刚迁到达兰萨拉。才不过几个月,大批流亡藏人追随而来,挤在只有三座房屋,一间小商店的马克利奥德甘吉,在英国人留下的森林公园里扎下帐篷,暂且栖身。吉尊白玛拜见过她的哥哥,十四世达赖喇嘛之后,来到她姐姐次仁卓玛负责的西藏难民儿童育幼院。亲眼看到这些,她才知道情况有多严重。

那时候,安置难民是达赖喇嘛和西藏流亡政府的当务之急。最初进入印度的难民主要是男人,可是,很快就有藏人全家出逃。潮水般的难民中,开始出现越来越多年幼的儿童。这些孩子跟随父母,分散在各个难民营和筑路营里。父母必须做工谋生,年幼的孩子们缺少照料,大一点的孩子跟着父母在筑路工地上做工,不少孩子因伤病夭亡。



1960年,西藏难民儿童在筑路营



来自不同地区的难民们带来有关家乡的消息,他们的叙述呈现出令人忧虑的事实:“平叛”和“民主改革”在各地展开,在此过程中,大量寺庙被毁,许多僧人被迫还俗,作为西藏文明基础的宗教正在被全面摧毁。身为藏民族的精神领袖,达赖喇嘛对此不能不深感忧虑。



孟买西藏儿童福利学校



然而,忧虑之余,达赖喇嘛也认识到,世界正在改变,在科技突飞猛进的时代里,西藏凭借天然的地理优势,通过自我封闭来保存文化传统和民族特性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无论是作为西藏政教领袖的他,还是整个西藏民族,都处在一个至关重要的历史关头。古老的西藏文明显然需要走向现代, 可是达赖喇嘛并不认为,西藏走向现代化意味着必须完全抛弃传统。流亡印度之前,达赖喇嘛对西藏政治制度和经济制度的弊病已经有所认识,也意识到改革的必要,但是,历史没有给他在西藏本土进行改革的时间。古老的西藏文明如何在当代世界争取到一席之地,虔信佛教的藏人怎样在现代社会里生存,同时保持自己的文化特性,西藏的宗教文化与现代科技文明怎样才能有效地结合,如今仰赖于流亡在外,却有机会接触到现代西方文明的民族先觉者,如何教育他们的下一代。因此,孩子是西藏文化的继承者,也是未来的希望。他们必须接受现代教育,也必须承担起传承民族文化的重任,为藏民族的未来奠定基础。

幸运的是,在这点上,达赖喇嘛与印度总理尼赫鲁取得了共识。1959年6月,达赖喇嘛前往新德里,拜访印度总理尼赫鲁。在这次会见中,德高望重的印度总理告诫比他年轻四十多岁的西藏精神领袖:你们的孩子是流亡藏人最珍贵的财富,他们必须得到良好的教育。隽智的印度总理深知,在印度这样一个泱泱大国里,数万流亡藏人只不过是沧海中的一滴水,一旦他们分散开来,迁移到印度各地去谋生,很快就会被富有包容心的印度文化所湮没而同化。为了保存西藏文化,藏人必须聚族而居,藏人的孩子应该在特别为他们设立的学校里读书。尼赫鲁表示,印度政府愿意出资,为西藏难民儿童建立专门的学校。 同时,印度总理忠告达赖喇嘛,在学习西藏历史和文化的同时,孩子们也应该学习英语,这样才能跟上现代世界的发展脚步。



1960年5月17日,达赖喇嘛看望流亡儿童



这个忠告与达赖喇嘛的想法不谋而合。

达赖喇嘛的想法,植根于他深重的民族忧患意识,那是一个二十多岁年轻人难以承受的责任。我采访达赖喇嘛时,达赖喇嘛证实了当年的决策:“我们一到印度,”他说,“那是1959年4月,第二年的4月,也就是1960年4月,我们就开始建立学校,现代学校,(进行)现代教育。接下来的几年中,我们把主要精力,和我们的那一点点钱都集中在建立学校,而不是建立寺院。”

就在会见达赖喇嘛的当天,尼赫鲁宣布成立“西藏教育学会”,这个部门隶属印度政府教育部,负责协调西藏难民儿童的教育。当时,印度独立不到十五年,国家百废待兴,但是印度政府对流亡藏人慷慨解囊,很快出资建立了几所寄宿学校,为西藏难民儿童提供接受现代教育的机会。据说尼赫鲁还亲自下达指示,要求西藏难民学校的标准,必须比照印度最好的私立学校来建立。




印度政府为西藏流亡儿童建立的第一所学校,西藏中心学校穆苏里分校。
约摄于1990年代。



与此同时,达赖喇嘛和西藏流亡政府面临极大的挑战。 数万难民流离失所,缺衣少食,急需药品和食物;几千僧尼亟待安排,以使西藏文明基础的佛教得以传承。流亡政府经费奇缺,但是,达赖喇嘛和西藏流亡政府把教育放到了第一位。

1960年4月,到达印度仅一年之后,在印度北方的一个山镇穆苏里,西藏流亡政府创办了第一所学校。这所学校最初只有25名学生,主要来自米苏玛日临时难民营。几个月后,从其他难民营又送来25名学生。这50名年龄不等的男孩,就是西藏流亡社区教育系统中的第一批学生。

在西藏传统社会结构里,教育的职责通常是由寺院来承当的。广大的农牧区没有正式学校,农耕的藏人需要人工,很少让孩子出门读书,游牧的藏人也不习惯把孩子送到其他地方去接受教育。可是,在新的生存条件下,一些古老的传统必须扬弃。达赖喇嘛派人去各个难民营和筑路营,劝说难民们把孩子交给政府,送到学校去读书。他指示那些官员,如果有可能的话,就把年幼的孩子带走,交给流亡政府来照料。这样的安排,一方面是为了让孩子们有机会接受现代教育,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孩子们在极端困苦的条件下因伤病而夭折。



1960年,次仁卓玛与西藏流亡儿童



就这样, 第一批五十一名难民儿童紧随达赖喇嘛,来到达兰萨拉。达赖喇嘛把这些孩子交给了自己的母亲和姐姐临时照顾,并创办了“西藏难民儿童育幼院”,安置这些孩子。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来自各个临时难民营和筑路营的孩子们,一批批送到达兰萨拉。一座楼房很快就挤满了孩子。不久,印度政府租借了一座楼房给育幼院,可是这座楼房很快又人满为患。这些孩子年龄不等,有的还是婴儿。 谁来负责照管这些孩子呢?达赖喇嘛的姐姐次仁卓玛,接过了这副重担。

在达赖喇嘛的家族里,长姐次仁卓玛由于早逝而不大为世人所知。她是达赖喇嘛的兄弟姐妹中,唯一没有受过教育的。次仁卓玛生于1920年,比达赖喇嘛年长十五岁。达赖喇嘛出身农家,被确认为十三世达赖喇嘛转世灵童之前,他的姐姐次仁卓玛只是一名普通的农家女。危难之时,次仁卓玛以善良慈悲的天性,毫不犹豫地承担起照顾难民儿童的重任。

次仁卓玛不仅是达赖喇嘛的姐姐,她还是一位两个孩子的母亲。慈母的怀抱,能够容纳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儿女。无数流亡藏人将亲生骨肉托付给次仁卓玛,孩子们带着各种身心创伤,一批又一批,从各个临时难民营和筑路营来到达兰萨拉。他们衣衫褴褛,饱受惊吓,有的孩子伤病缠身, 有的孩子家破人亡, 还有一些孩子目睹父母倒卧逃亡路上,同行者收留下无依无靠的孩子,把他们带到印度,设法送到达赖喇嘛身边,交给次仁卓玛。

次仁卓玛以慈母之心,收下这些孩子。她把年龄大一点的孩子分批送出去,安排到印度政府开办的寄宿学校读书,年幼的孩子和婴儿留在达兰萨拉,安置在自己身边,亲自照料。为了节省汽油,次仁卓玛拒绝专车接送,每天早出晚归,处理各种事情,风雨无阻,日复一日,直到那一天,她再也没有力气走上山坡,去看望她的孩子们。

在他的自传《流亡中的自在》里,达赖喇嘛回忆那段岁月时,说到他的姐姐:

“我姐姐果然极具领导能力。她永远不沮丧。她是个强壮 的女人,而且赋有家传的脾气,她要求非常严格,但心地极为仁慈而富幽默感。她在困难中给我的帮助可说是无法衡量。她早年是个单纯的村姑,没有受过任何教育,儿时大部分时间都在帮我母亲料理家务。她的任劳任怨,加上勇往直前的性格,是她成为领袖的基本条件。”

1960年,吉尊白玛初次来到达兰萨拉的时候,看到的是挤满了孩子的楼房。育幼院没有足够的床,也没有足够的空间,孩子们只能睡在地板上。有时候,一间寝室的地板上睡着上百名孩子。没有婴儿床,婴儿们只好睡在纸板箱里。育幼院在难民中雇了几名妇女,负责孩子们的日常起居,婴儿交给有育婴经验的女人来照料。瑞士红十字会派来一位医生,为孩子们检查身体,治疗疾病。基本物质严重不足,被褥毯子不够分派,连孩子们吃饭用的碗勺,喝水用的杯子都不够用。

日后,吉尊白玛在自传《西藏:我的故事》中回忆姐姐:“我姐姐没有受过任何教师训练,她完全凭着母亲的本能来行动。” 而她自己,则是被育幼院的状况“震惊得立刻开始行动”,帮助姐姐照管育幼院。但是,她的哥哥十四世达赖喇嘛,以及他们的母亲要她暂且不要急着开始工作,先去欧洲继续学业。那真是一个卓有远见的决定。

当时,流亡政府和印度政府都缺少资金,无法照顾这么多孩子。出于无奈,达赖喇嘛向瑞士政府请求帮助。吉尊白玛来到瑞士时,看到了第一批前往瑞士定居的西藏难民儿童。先后有二百个瑞士家庭向失去故乡亲人的西藏孩子敞开家门。这些善良的普通瑞士人伸出双臂, 将二百名失去父母,失去家园的雪域孤儿揽在怀中,拭去他们的眼泪,抚慰他们的伤痛,给他们无私的爱和温暖的家。这二百名儿童,是西藏历史上的第一批欧洲移民。

四年后,吉尊白玛从欧洲归来。她一到达兰萨拉,立刻捧着哈达,去拜见她那闻名世界的哥哥。达赖喇嘛指示她去育幼院,协助他们的大姐次仁卓玛。



达兰萨拉最早的西藏流亡儿童,他们是西藏儿童村最初的孩子



吉尊白玛再次见到“西藏儿童育幼院”。情况已经改变了许多,育幼院拥有3座房屋,次仁卓玛甚至有了一间小小的办公室,还有一名年轻姑娘,帮她打理日常事务。吉尊白玛帮助大姐做各种文秘工作,包括向海外慈善组织写信请求资助。国际慈善组织已经开始了解西藏难民儿童的生存状况,不少组织提供了帮助。最早资助西藏难民儿童的组织包括瑞士红十字会,英国的赈救儿童基金会,美国的民间慈善组织“美国关怀”,以及荷兰,挪威,新西兰,加拿大等国的慈善机构。流亡藏人没有忘记,在他们走头无路时,从印度到澳大利亚,全世界有许多善良的人们向他们伸出援手。在《西藏:我的故事》里,吉尊白玛列出了将近二百个帮助过西藏儿童的个人和组织。有些组织从1960年,西藏育幼院创办时就开始提供资助,几十年来从未中止。

这时候,达赖喇嘛已经不需要派人去说服流亡藏人交出子女,去接受教育了。流落他乡的藏人听说了次仁卓玛所做的一切,纷纷把孩子送交流亡政府。把孩子交给次仁卓玛,也就等于交给了达赖喇嘛。一批批孩子从各地汇集达兰萨拉,来到次仁卓玛领导的育幼院。孩子们称她“阿妈啦”,那是藏人对母亲的尊称。

“西藏难民儿童育幼院”的情况一天天改善,大家都觉得,最困难的时间即将过去,光明的前景就要出现了。 达赖喇嘛和吉尊白玛都没有想到,就在这时,他们的大姐积劳成疾。1964年10月,次仁卓玛病重,检查出身患癌症,紧急送往英国接受手术。11月21日,次仁卓玛在伦敦病逝,时年四十四岁。

达赖喇嘛把姐姐留下的重担,交给了自己的妹妹。吉尊白玛接过重任,成为“西藏难民儿童育幼院”的第二任院长。那年,吉尊白玛二十四岁。 “西藏难民儿童育幼院”,即现在西藏儿童村的前身,有八百多名儿童。尚未成家的吉尊白玛,成为八百多名难民儿童的大家长,孩子们心目中的母亲。



达兰萨拉儿童村校庆,年代不详


在吉尊白玛的领导下,经过40多年的努力,“西藏难民儿童育幼院”已经发展成一个庞大的养育和教育体系。我去达兰萨拉一周前,西藏儿童村刚刚举行盛大的庆祝会,庆祝建校四十七周年。

达兰萨拉西藏儿童村已经形成了一个网络,从印度北方克什米尔的拉达克,到南方的帕拉库毗,各个主要西藏难民定居点都有西藏儿童村。儿童村附设学校,以便孩子们就近上学。校服,住宿,伙食等等全部免费。儿童村的下属有学校,技校,托儿所,大学公寓等共三十六所,目前有一万七千多名学生在各级学校里学习。流亡社区基本上已经消灭了文盲。



1978年,第一批通过全印度统考的西藏学生


现在,分散在印度,不丹,尼泊尔和锡金的流亡社区共有87所学校,其中有40所小学,24所初中和21所高中和大学,在校学生超过2万7千人,教师近2千名。流亡社会学龄人口入学率达到99%。流亡藏人每百人中有22个学生。每1,380人有一所学校。

当年的难民儿童,很多已经完成高等教育,不少人在欧美留过学,成长为既掌握了现代知识,又保持了西藏传统文化的现代西藏人。



1965年,西藏流亡儿童的第一个乐队



“西藏难民儿童育幼院”第一任院长次仁卓玛的骨灰,至今仍然保存在达兰萨拉的西藏儿童村。儿童村的大人孩子相信,有一天,她的无数孩子们中的一群,将会扶灵而归,把她的骨灰洒在故乡的土地上。

也许,只有让自己的姐妹亲自承担这份重大责任,达赖喇嘛才能让世界,也让流亡藏人理解,接受现代教育,掌握现代知识对保留西藏文化有多重要。藏人对达赖喇嘛的信任,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每年都有数百名西藏儿童被父母送到印度,托付给西藏儿童村。让孩子在达赖喇嘛身边受教育,成为许多西藏父母的梦想。 在达赖喇嘛身边读书,成为许多西藏儿童的愿望。每年从西藏到达印度的逃往藏人里,有约三分之一是学生和儿童。十几年来,从藏地来到流亡社区的学校读书的学生和失学儿童,光是加德满都西藏难民接待中心有记录的,就有七千多名。

我眼前的这位姑娘,措姆,就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



西姆拉西藏中学的乐队


雪山隔断的童年 II


1960年,达赖喇嘛与流亡儿童




达兰萨拉西藏儿童村的学生正在上课,作者摄于2007年。




印度色拉寺经学院的学僧在大经堂里上课,作者摄于2007年。




色拉寺杰扎仓十二年制的童僧学校, 他们的课程包括藏文,英文,数学,科学,
基础佛学等,在这里毕业后才能去经学院继续学习。作者摄于2007年。



3
“一路上遇到这么多惊险害怕的事情,你有没有后悔?”我问措姆,“有没有想过要回家,不去印度了?”

“没想过,从来没想过。虽然遇到了许多……麻烦,我一点都没有后悔离开家。心里一直有种很特别的勇气。我知道,在印度我可以见到达赖喇嘛。” 措姆说。“路上遭遇到很多事情时,有时候我会哭。那个姐姐看到我那个样子,跟我说:‘别哭了,我送你回家吧。’我说我不要回家,我要去见达赖喇嘛,我跟那个姐姐说。我不知道达赖喇嘛是神还是人。但是我心里感觉到了他。”

“你连达赖喇嘛是谁都不知道?”我问。

“不知道,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他只是个凡人。我一直以为他是神。”

“你以为他是神?”

“没错。我在心里可以看到他,看到他在印度。我知道,到了印度就会见到达赖喇嘛。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达赖喇嘛在印度。但是我父母,还有别的人说过……”措姆努力想找到合适的英文词来表达,“我有点特殊能力。我相信我可以见到他。”



达兰萨拉西藏儿童村幼儿班的孩子们在做早课,作者摄于2008年。



前几天,我特地起个大早,带着相机去乃穹寺去,拍喇嘛们做早课。清晨,一道阳光从东向的大门里照进来,直直地落在殿堂中央的过道上。过道两边各有两位青年喇嘛盘膝而坐,手里拿着不同的法器,低头颂经。鼓声铃声颂经声中,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两个男孩子走进寺门。大孩子约七、八岁,一脸超出年龄的庄严表情,跟着妈妈磕长头,动作熟练自然;小的看上去只有3岁左右,站在爸爸身边,眼睛看着爸爸,学着爸爸动作,小手举到胸前,合十,升到额头,降至嘴,胸,然后俯身跪下,双臂前伸,小身体伏在光滑的地板上磕长头。藏人的孩子从小就学会了最基本的佛教仪轨,那是他们日常生活的内容之一,是他们的文化基因。汉藏民族精神上的差别,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对于藏人的孩子,达赖喇嘛崇高得近于神。而我从小就被告知,达赖喇嘛是“叛国分子”和“分裂分子”,“最大的奴隶主”。没有人提到过,“达赖喇嘛”不仅仅是凡人,他象征一种精神。在我的成长过程中,“仇恨”是教育的很大一部分,“爱”与“慈悲”这样的观念却完全缺位。

“只要能到印度,我就能看到神,当时我是这样想的,所以我一点都没有想过要回家。”措姆继续说。

“也就是说,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要见达赖喇嘛?”我问措姆。

“是的。”

“到印度后,你见到达赖喇嘛了吗?”

“当然见了。那时候我才知道,达赖喇嘛是人,不是神。”措姆笑了。

几十年来,达赖喇嘛一直坚持会见远道而来的族人。每一个来到达兰萨拉的藏人,都会有一次机会近距离拜见达赖喇嘛,接受他的祝福。许多人跋山涉水,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为的就是一生之中的这一次机会。



他的目光如此温柔,因为他正注视着楼下的孩子们。 
2009年作者摄于印度拉达克



“大家排着队,等着拜见达赖喇嘛。人人都在哭。我也哭了。”措姆回忆她一生中的那一天,“眼泪模糊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哭着哭着我突然想起来,等会儿见到达赖喇嘛的时候,我要是哭,不是就看不见达赖喇嘛了吗?”

走向达赖喇嘛时,措姆拼命忍住眼泪, 眼睛张得大大的,抬起头,凝望她心中的神。“我没哭,”措姆微笑着告诉我,“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达赖喇嘛。”

“十岁,”我望着措姆,叹了口气。

假如措姆生在美国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里,十岁时,她会在小学读四年纪,每天有校车免费接送。放学后,她或许会参加各种课外才艺班,学钢琴,芭蕾,网球,跆拳道什么的。在家里,她会拥有一间漂亮温馨的卧室,墙上贴满自己崇拜的歌星影星的照片,床上放着绒毛玩具。她的梦想是去迪斯尼游玩,生日宴会上得到某个心仪已久的礼物。哪怕生在一个低收入的美国家庭里,最低限度,措姆也能接受十二年免费教育,不必到远离父母的异国去学习自己本民族的文化。
只有冒着种种危险远离家乡,在异国的难民营里,才能学到完整的民族文化,这是多么无奈的现实!然而,一代又一代藏人,不惜骨肉分离,把年幼的孩子送到印度,在达赖喇嘛身边学习。



西藏中心学校昌嘉分校5年纪学生的音乐课。
该校学生毕业后,每人都会演奏某种传统乐器。作者摄于2008年。



“到了那里,”我努力把思绪拉回来,“到了……尼泊尔之后呢?”

“到了尼泊尔之后,见到了我们的人。 他们欢迎我们,我们坐巴士去接待中心。”

“我们的人”可能是难民接待站的人。措姆当时太小,不记得她是在哪里遇到了“我们的人”,很可能是在尼泊尔的一座边界市镇里。西藏和尼泊尔边界附近,尼泊尔方有几座边界小镇,名叫南则巴扎,路卡拉和吉日。越过边界后,逃亡者通常设法来到这几座小镇,从那里乘车去加德满都。

“你在接待中心呆了多久?”我问。

“不算太久。那时候,因为雪的缘故,我腿上到处是伤。”措姆说。

“是冰块划伤的吗?”

“不是,不是,是因为雪。”措姆皱着眉,使劲儿想找到合适的英文词。

“Frostbite(冻伤)?”我问。

“对,对,是冻伤。腿上到处是伤,脚上也有伤。”

在加德满都,西藏难民接待中心的医生为她免费治疗冻伤。休息一段时间后,接待中心把一批藏人集中起来,用长途客车送到印度首都新德里的难民接待站。从加德满都到新德里,客车要开30多小时。



西藏儿童村拉达克分校一个儿童之家,作者摄于2009年。



到了达兰萨拉,措姆被安置在儿童村的一座“儿童之家”里,与二十多名女孩子同居一室。每座“儿童之家”有独立的厨房,游戏室,起居室和寝室,上学也是在儿童村内。在“儿童之家”里,孩子们学习基本家务,也学会互相帮助,互相照顾。

儿童村的日常生活很有规律,孩子们早上六点起床,七点开始佛教早课和早自习。八点四十五分集合,九点到一点上课,中午一小时午饭,下午还有两个课时,然后是下午茶。晚饭后,七点到八点半是孩子们的佛教晚课和晚自习时间,九点熄灯就寝。儿童村学校获得印度政府教育部的认证,除了英文和印第语外,主要课程基本用藏语讲授。

措姆在儿童村生活了整整十年。在此期间,她从未见到父母家人。七年级时,措姆的父亲去世了。她在印度无亲无故,家里人怕她伤心,没有通知她。那段时间里,措姆常常梦到父亲。有时梦到父亲生病,有时梦到父亲去世,措姆惶惶不安,觉得父亲一定出事了。过了一阵,她忍不住给妈妈写了封信,问她爸爸出了什么事,身体如何,是不是生病了?妈妈回信叫她不要担心,爸爸没事儿,身体不错,全家都好。可是措姆继续梦见父亲。有一天夜晚,她又在梦中看到父亲去世了。 醒来时,措姆泪流满面。

“那时候我十一年级,学校有电话。我打了个电话给妈妈。她告诉我,爸爸几年前就去世了,妈妈怕我伤心,没有告诉我。”

在集体环境中生活,虽然衣食不缺,但是措姆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她没有玩具,学校发给孩子没一点零用钱。有一年,妈妈托人带了一点钱给她,她把钱放在衣柜里,有机会出门就带点钱,买点儿零食或者喜欢的小东西。那点钱很久才用完。

措姆在儿童村的学校毕业后,在儿童村辖下的寄宿中学继续学习。2004年,她进入一所印度的护士学院学护士。

“学费贵不贵?”我问她。

“很贵。第一年的学费是四万五千卢比。以后每年是三万多卢比。” 在印度北方的沙漠地区,这笔钱足够买四头骆驼。
“那你怎么交得出学费呢?学校有奖学金吗?”

“考上高等学校的学生,儿童村会资助部分学费。第一年,儿童村为我付了二万卢比。我有个同乡是喇嘛,他资助了我一部分学费;还有一位外国女士资助了一部分。”措姆告诉我。



西藏儿童村苏嘉分校的图书室,该校学生百分之九十以上来自西藏三区。
作者摄于2008年。



十岁离家的措姆在异乡长大成人。十几年来,她没回过家乡,也没见过亲人。母亲的怀抱,兄弟姐妹的玩耍嬉戏,成了遥远的记忆,喜马拉雅山脉横在措姆和妈妈中间,割断了她的童年。

“想回家吗?”我问。

“很想。”措姆的眼睛红了。 “可是回不去。我没有通行证。通行证丢了……出来的时候。”在日喀则附近的客栈里,措姆的行李被警察搜去,里面有她的通行证。“前几年,我到中国大使馆去申请护照,他们不给我。去年我又申请了一次,他们还是不给我。我还会去申请……也许明年。”

我看着措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餐馆的侍应从我们桌边走过,我叫住他,请他送来两杯奶茶。

“措姆,”我轻声问她,“现在,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措姆抬起头,看着我,泪水涌出眼眶,一串串淌下。我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不知道怎样安慰这经历了太多的女孩。

“回家……看妈妈。”措姆含着眼泪说。



西藏儿童村苏嘉分校校园一角。作者摄于2008年。




西藏儿童村拉达克分校的佛塔。作者摄于2009年。




西藏中心学校昌嘉分校的科学教室。作者摄于2008年。




西藏儿童村学前班教室。作者摄于2008年。




色拉寺十二年制的童僧学校。作者摄于2007年。




2010年2月3日星期三

丁一夫: 一个康巴汉子的一生和理想





一个康巴汉子的一生和理想

丁一夫

由美国著名藏学家Melvyn C. Goldstein等执笔的《一个西藏革命家》,是平措旺杰的自传。平措旺杰是藏人中的共产党人,他参与了半个多世纪前汉藏关系的变化。最近读他的自传,读出了一些感慨。

一,一个信仰共产主义的藏人

由于雪域高原的地理条件,藏地一向和外界比较隔阂。当上世纪初共产主义思潮席卷欧亚大陆,到处都在革命的时候,西藏却是一个例外,革命思潮被堵在了外面。平措旺杰是上世纪四十年代藏人中屈指可数的共产党人。他是怎么会成为共产党人的呢?

平措旺杰1922年1月出生在巴塘。巴塘这个地方位于今日四川省西部,历史上属藏地三区中的“康”区。平措旺杰小时候,生活在巴塘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藏族人,可是它远离拉萨,拉萨的政治权力到不了这个藏地的边缘地区。统治着巴塘的,是四川军阀刘文辉派出的汉人县长。这个四川军阀又和国民政府的中央政权离心离德。平措旺杰从小就给父母送到拉萨最大的寺庙甘丹寺,跟着当喇嘛的叔叔,为以后出家当喇嘛做准备,只是后来叔叔不幸早逝,才回到巴塘的家里。而此时的巴塘,呈现出汉藏民族和中央地方政权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平措旺杰开篇说他的儿时巴塘,不是一般回忆录中温情脉脉的童年记忆,而是中央和地方政权的矛盾之下,汉藏之间的血腥冲突。就是这些冲突,让幼小的平措旺杰接触到了独立和自治的含义。他讲述的第一个故事是一个叫格桑次仁(Kesang Tsering)的人。

1932年,平措旺杰十岁,他说他一直记得格桑次仁回到巴塘的景象。格桑次仁骑一匹大白马,一身戎装,在十岁的平措旺杰眼里神气之极。格桑次仁是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的成员,平措旺杰有一个叔叔也在南京的蒙藏委员会。这次格桑回到家乡,是来完成国民政府交给他的使命,在巴塘建立国民党组织。但是格桑次仁有自己的打算,他要利用这个使命,来推翻军阀刘文辉在巴塘的统治,把治权重新收到藏人手里。他要对付的是刘文辉在巴塘的兵营。用的什么办法呢?他以国民政府派员的身份,邀请兵营里的指挥官赴宴,在筵席上下了他们的枪。

1942,巴塘的一座寺院。庄学本西部摄影

后来,军阀刘文辉派出的兵力,还是把格桑次仁赶出了巴塘地区,格桑次仁没有完成国民政府给他的使命,他也没有实现在巴塘藏人治藏的个人理想。但他从此成为平措旺杰心目中的民族英雄,平措旺杰立志也要成为这样的人:受现代教育,有魄力有能力,为家乡谋福利。

当时巴塘的汉人和藏人,中央和地方军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成独特的纠葛局面。于是,“鸿门宴”的故事一演再演,成功概率仍然很高,其原因是,被邀请者除了赴宴,其实并没有别的更好选择。而汉藏文武官员之间的承诺,结盟,伪装,背叛,成了家常便饭。

平措讲述的儿时故事里,他的叔叔洛桑顿珠奉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之命,在巴塘和刘文辉手下一个叫傅德铨的人发生冲突,特别血腥。洛桑先用鸿门宴扣留了傅德铨,傅德铨发誓服从,骗得释放,又反过来扣留了当地一个著名喇嘛。最后傅德铨对藏人发动进攻前,他们举行了一个鼓舞士气的仪式,把一个藏人俘虏绑在柱子上,让每个士兵用刺刀刺一刀,刺得不深,不把俘虏一下子刺死,但是每人的刺刀上都要沾上鲜血。这个人凄厉惨叫,于是他们堵上他的嘴,一直折磨到晚上才让他死去。

正是这些儿时故事,让平措旺杰相信,自己必须受现代教育。在这次事件以后,平措旺杰要求他叔叔把他带出去。他们赶着牦牛,从巴塘走到汉藏交界的打箭炉,再到乐山,乘船到重庆,换船顺流而下到了国民政府首都南京。平措旺杰进了蒋介石的中央政治学院,他进的是蒙藏委员会为培养蒙藏干部而特设的班级。该校学生一律制服,军事化管理。在这里,平措旺杰学到了流利的汉语,还接受过蒋介石的检阅。

抗战爆发后,平措旺杰随学校西撤。就在西撤的一路上,他第一次看到了政府的腐败,民间的疾苦。年轻人对世间不公的愤怒,自然而然倾向开明的思潮。同时,日军的入侵,让平措旺杰心里澎湃着报国的热血。他说,他一方面有作为藏人的民族意识,要为藏人推翻军阀刘文辉的统治,另一方面又有爱国热情,爱的是大中国。他和另一个伙伴决定要去报名空军。他们请假离校,前往长沙。一路上没有钱,风餐露宿忍饥挨饿,他在中国社会的底层切身体验到了巨大的贫富差距。穷人的悲惨艰苦,富人的奢侈骄慢,富人对穷人苦难的麻木和傲慢,这些刺激,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一个年轻人滋生革命情绪的温床。

结果,他们没有当成空军,他在回校后对路途上见识贫富差别的一篇作文,却引起开明思想的老师赏识,介绍他阅读政治书籍。由此,他走上了信仰马克思主义的道路。1939年,他在重庆的藏人伙伴里组织了西藏的第一个马克思主义政党,叫做西藏共产主义革命小组。平措旺杰是西藏共产党的开创者和组织者。那一年,平措旺杰才17岁。

二,解放家乡

整个四十年代,平措旺杰在展开革命活动,可是他的革命活动和当时的世界大势相比,规模有限。他们和中国共产党,苏联共产党,印度共产党都有过联络。他曾经前往拉萨,打算在拉萨建立共产党组织,展开活动,可是不久就让拉萨的西藏政府驱逐出来。到1949年,解放军进军全国,他又一次返回家乡巴塘,建立了中共康藏边区党工委和藏东青年团。在老家他组织了巴塘地下党,一开始有十个成员。他打算配合解放军,在康区的巴塘,理塘,德格,打箭炉等地组织起义,推翻刘文辉。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此时的刘文辉,已经不是独立于中央政府的地方军阀,而是国民政府将康区划出来,于1939年1月1日成立的西康省的省长,成了国民政府的“自己人”。而蒙藏委员会培养出来的藏族干部平措旺杰,此时却成了共产党人,策动旨在推翻国民政府的革命。于是,在巴塘,两边人马是老对头,而在大局上的站位,却已经全然改变了。

平措旺杰在40年代


平措旺杰的起义没有来得及举行,刘文辉就投降了。为刘文辉一方管治巴塘的官员刚好是平措旺杰的一个叔叔。于是叔叔把政权交给了侄子,政权在叔侄之间和平转移。巴塘就这样和平解放了。

此时的平措旺杰意气风发。他28岁,已经是有十年革命经历的老革命家。他期待着一个新的时代将在藏人的康区开始,甚至将会在全西藏展开。

此后有一天,他收到了解放军总司令朱德的电报,要他立即到刚解放的重庆,向邓小平和刘伯承报到。他说,他为“我们在巴塘的努力得到中国共产党政府如此高层人士的认可而非常兴奋。”

在重庆,他得知解放军第18军已经准备解放西藏,而他是共产党内汉藏两种语言都流利的最高阶干部。组织上要他随部队解放西藏,他的任务是搞好和藏族上层人士的关系,向他们做宣传,同时要让解放军了解西藏的文化风俗。贺龙和刘伯承还要他注意发现和培养藏族干部。

他为自己能置身于如此伟大的历史变革而骄傲,决心尽力而为。他的语言能力,他对藏人藏地的熟悉,确实是不可替代的。比如,他向邓小平提出,藏区粮食有限,部队必须带粮进藏,切不可让部队自己就地解决粮草问题。又比如,他知道,搞好藏人上层关系,礼物很重要,于是他亲手操办置买礼品。他赶到打箭炉,召集以前地下党的旧友,商讨怎样为解放军组织牦牛运输队。为了解放军进藏的第一仗,著名的昌都战役,仅仅为运送物资去巴塘,他就亲自组织了有十万多头牦牛的庞大运输队伍。

昌都一役,藏军几乎全军覆灭。在随后谈判签订著名的十七条协议的过程中,平措旺杰起了重要作用。


三,十七条的中间人

平措旺杰在18军攻下昌都后第13天进入昌都。他为战胜者提的第一个建议是善待被俘的藏军官员,特别是藏军的总司令嘎宝,即阿沛·阿旺晋美。这些战败的藏军垂头丧气,心事重重。平措旺杰说,他为他们感到一种“难以解释的同情”(felt strangely sorry for them)。在解放军一方,大概只有他一个人会有这种难以解释的同情。他建议说,既然要把西藏上层争取过来,就不能羞辱他们,要显示出尊重。不是把他们当成俘虏,而是当成西藏政府高官,是准备与之谈判的人。

他又是共产党一方唯一能够和嘎宝他们沟通的人。他回忆说,他用了很多日夜同嘎宝他们长谈,谈苏联,谈共产主义,谈形势和共产党的民族政策,那就是平等和宗教自由。那个时候,平措旺杰对此丝毫没有怀疑。他也向嘎宝他们指明,西藏在军事上抵抗中国是不可取的。他用了“鸡蛋碰石头”这个成语来比喻。

随后,嘎宝等致信拉萨政府建议谈判。平措旺杰回忆,这封信是他和嘎宝他们讨论后,再三修改,让解放军王其美将军过目以后,才由西藏官员签署发出。

平措旺杰关于十七条谈判和签署的回忆,读起来非常微妙。在汉藏实力的大局之下,双方人士的反应和内心活动,恰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波涛汹涌。平措旺杰的身份是谈判的翻译,其实却远远不是一个工具性的角色。他是认知上相差巨大的双方都能够理解和沟通的人。站在他这个位置上,他能够看到其他任何人都看不到的事情。

作为翻译,一开始他就注意到双方不同认知而产生的用词不同。藏方用“西藏政府”和“中国政府”的说法,而中方只用“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说法。这种说法不同,有时候会造成尖锐对抗,可是如果翻译能灵活一点,就能降低或消减这种对抗。有意思的是,平措旺杰回忆中说到中方的时候,说的是“我们一方”(our side),而中方的谈判代表对他说起对方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说是“你们的人”(your people)。在某种意义上,双方都把他看成自己人,有时却又都把他看成对方的人。他到底实质上是哪一边的,就要看双方在具体情势下,需要他做什么了。他以为,他的这种双重身份为两边都做了好事。他是真心的。可要是一个汉人就会小心,因为这样的双重身份很可能种下日后的祸根。

十七条谈判最困难的是解放军进藏驻军的问题。西藏代表们尽其所能地表示强烈反对,理由是没有必要。他们内部也激烈争论。最终达成妥协的原因很简单,不管签不签,解放军总是要进藏的。签了意味着和平进藏,不签意味着武力进藏。藏方无力抵抗,没有别的选择。

几乎导致十七条谈判破裂的,却是最后中方提出的要成立军政委员会的计划。中方首席谈判代表李维汉预先向藏方的嘎宝打了招呼,嘎宝却没有向西藏代表们通气。三天后当李维汉正式提出的时候,西藏代表们就炸了窝。他们认为,这是解放军进藏后将取代西藏政府的一个计划,以前谈判所得到的自治条件都将化为乌有。而中方认为,预先给你们打过招呼,你们没有反对,就是默认了,为何又出尔反尔。于是,李维汉发出了要西藏代表卷铺盖回家的威胁。解放军将用武力解放西藏。

站在漩涡中间的平措旺杰,没有把李维汉的“回家”翻译成“回西藏”,而是翻译成“回旅馆”。随后,平措旺杰以一个藏人的身份,在西藏谈判代表中展开了说服。他解释说,这个军政委员会只是一个临时机构,不是要取代西藏政府。而且,达赖喇嘛是军政委员会的负责人。终于,平措旺杰成功地把双方又拉回了谈判桌。

在十七条签署后的庆祝酒会上,李维汉举杯祝酒:“为平旺同志,为他对十七条协议作出的重要贡献!”


左三为平措旺杰


四,领着解放军进入西藏的人

在二十世纪后半叶的藏汉关系史上,拉萨的藏人给平措旺杰一个标签,说他是“领着解放军进入拉萨的人”。这个说法是有来历的。十七条签署以后,解放军终于越过青藏高原,于1951年9月9日开入拉萨。解放军浩浩荡荡地行进在八廓街上,他们抬着毛泽东和朱德的巨幅画像。走在队伍前列的,是王其美将军和平措旺杰。平措旺杰身着解放军的军服。

我们如今很难猜测,在观看解放军开进拉萨的成千藏人眼睛里,平措旺杰是什么样的人。而平措旺杰在那一刻,感觉到的是自己投身在革命事业之中,这个事业是为藏族谋平等自治的,是为藏民谋开明和福利的。不幸的是,就在长途行军前往拉萨的路上,就显示出了党内藏族干部和汉族干部在某些问题上的细微分歧,而王其美等汉人干部就已经开始对藏人平措旺杰产生怀疑了。

在共同的共产主义信仰之下,汉藏民族的不同文化背景,引出处理具体问题的不同态度,如今,半个多世纪以后,读来意味深远。

按照礼仪,随解放军18军大部队进入拉萨的最高指挥官张国华将军,要正式拜会达赖喇嘛。这次会见非常重要,在北京时候就已经决定。李维汉告诉平措旺杰,张国华离开北京以前,毛泽东私下召见张国华的时候,关照张国华,第一次面见达赖喇嘛时,要行三次“叩长头”礼。张国华将军显然不乐意对达赖喇嘛这个16岁的少年行如此大礼,因为这样把自己完全卧平在地的“五体投地”的礼节,还要起来又卧下行三次,这对于不习惯藏传佛教礼仪的解放军将军来说,确实是一件为难的事情。于是张将军对毛泽东说,对达赖喇嘛行个军礼是不是就可以了吧。毛泽东对张的态度感到有点生气,不客气地说,“张国华,你能为革命流血流汗,对达赖喇嘛叩三个头又有什么关系嘛!” 张国华只好默不作声。

在拉萨,临到了要见达赖喇嘛的时候,张国华还是不想行这个叩长头大礼,于是他对平措旺杰提出,你是藏族干部,你来做代表叩头吧。谁知平措旺杰对这个难题的反应是,“这对我一点没有问题,因为这是我们藏族文化的一部分”。

达赖喇嘛在后来的回忆录《流亡中的自在》里,提到了这次会见。他记得很清楚,随着解放军将军一起来的,有一个身穿藏人服装,戴着藏人皮帽的青年,一进来就行了三次正式的叩长头大礼。“我觉得有点奇怪,因为他显然是中方代表团的一员。后来得知他是翻译,是共产党的忠实支持者。我后来问过他,为什么他不像其他人那样穿毛式服装,他好心地告诉我,千万不要以为革命只是衣着的革命,革命是思想的革命。”

平措旺杰的共产党人和藏人的双重身份,使得汉藏双方在需要他的时候,都没有别人可以替代。在五十年代初的汉藏互动时期,平措旺杰见证了一系列重要的历史现场。1954年达赖喇嘛到北京访问的时候,他为达赖喇嘛做翻译。中方从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陈毅,邓小平,习仲勋,到张经武,张国华,范明等治藏军队干部,他们和达赖喇嘛的谈话,都是平措旺杰翻译的。在这个过程中,他和比他小十多岁的达赖喇嘛交上了朋友。那些年,是平措旺杰工作如鱼得水的几年,他感觉,共产党人把他当成战友,而藏人的领袖达赖喇嘛也把他当成心腹知己。两边都对他很好,两边都离不开他,而他也在尽力促进两边的互相理解,他显然认为,这种互相理解,对于革命事业,对于藏人的福利,都是有利的。他感觉自己干得很值得。

就在他这几年的回忆里,仔细读来,可以读出一些微妙的信息。从身份上来说,他属于共产党队伍里的一员,他是中共统战部和民族事务委员会的干部,而不是达赖喇嘛噶厦政府的官员。他有共产主义信仰,对和平解放西藏有功劳有成绩,他更多的,应该说是共产党的人。可是,如今读他这一段的回忆,你会觉得他更多的是一个藏人,是西藏达赖喇嘛那一边的人。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在他的回忆里,他讲述了经历过的各方人士,有细节描述。他的描述,对中共一方的人士,有足够的尊敬,却不知怎么就让你感觉少了一份亲情和信托。而对达赖喇嘛,名义上他是中央派来的翻译,对达赖喇嘛却有着藏人都有的崇拜,作为“共产党一边的干部”,照理说对达赖还应该有所疏远和敬畏,可是你却能读出一种亲近,一种默契。

在多年后达赖喇嘛的回忆中,也多次提到这位翻译平措旺杰,说他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安静而聪明,精于思考。还说他真诚,诚实。达赖喇嘛回忆说,“有一次我们谈到西藏的前途,他说他对西藏的前途非常乐观,因为他认为我是一个思想非常开放的人。他告诉我,很多年前他作为观众在罗布林卡看到我,是一个小男孩坐在宝座上。‘现在你不再是个小男孩了。现在你和我一起在北京’。这个念头让他如此感动,竟使他泣不成声。”

而平措旺杰对达赖喇嘛的回忆,也有一些细节。他用一个藏人的心态和眼睛,来注视这个19岁的青年。这个年轻人从雪域西藏来到北京,置身于一群成年人中间,这些人手中有几百万大军,治理着几亿人口,有压倒性的实力来决定他和他的藏人未来的命运。大概,在场人之中,没有谁观察达赖喇嘛如此细致,如此怀着感情。他注意达赖喇嘛是不是紧张,说话是不是流畅。他似乎在和达赖喇嘛一起,感受达赖身上肩负的无与伦比的沉重责任。达赖喇嘛会见毛泽东以后,对他说,“平旺-拉(“拉”放在名字后面是藏人表示尊敬的称呼法),今天事情进行得非常好。毛主席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和别人不一样”。这种宽慰心情,也可以从平措旺杰的回忆中读出来。

平措旺杰还回忆到,他在接触了达赖喇嘛以后,才发现达赖喇嘛生活上简朴的一面。他说,达赖喇嘛日常吃的东西,比常人想象的简单很多。很多常人习以为常的食品,达赖根本就没吃过,一点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美味的食物。于是,达赖对自己在北京吃到的丰美佳肴感觉非常惊奇。

如今,五十年过后,汉藏关系中发生过了很多事情,再读平措旺杰的回忆,你不得不看到,尽管共产党博学多识的领袖们都知道达赖喇嘛对藏人的含义,同样是面对青年时期的达赖喇嘛,却不会有一个人持有平措旺杰那样的眼光和感情。平措旺杰是一个共产党人,共产党人是唯物主义者,但是,达赖喇嘛对于平措旺杰,仍然是一个精神上的依托,仍然是他的精神领袖。对藏人来说,达赖喇嘛的意义,就是世界的意义,就是生命的意义。这种道理并不是理性的知识,而是雪域西藏千百年来植入藏人血液的生命本身。

达赖喇嘛也从平措旺杰身上看到未来藏人和共产党人之间一种他所希望的关系。他回忆说,“我一向认为只要毛主席继续信任平措旺杰,那麽西藏就有希望。在他回北京后,我向张国华将军提出一项要求:请派平措旺杰为党书记。起初是原则上同意,但是有好久都没有下文。”

可惜的是,平措旺杰没有像达赖喇嘛盼望的那样回到拉萨担任书记。1957年,正是内地反右斗争的一年,也是在四川的康区、和青海的安多地区的土改和合作化运动引起藏人反抗的一年。汉藏关系中,以中央政府主导所维持的那种和平,突然显示出诡秘的气氛。年底,一位中共官员告诉达赖喇嘛,平措旺杰不会回西藏了,因为他是一个危险分子。

五. 世上千年,洞中一日

几年前,平措旺杰领着解放军入藏,张经武和张国华将军是他的战友,他们共事了八年,很多时候几乎是朝夕相处。可是当两位张将军向他宣布,要对他进行审查,并且要求他肃清自己的思想的时候,说出来的理由让他觉得“荒唐”。

张经武说,在1957年全国人大少数民族代表举行的青岛会议上,平措旺杰策划要把隶属四川省的德格划给西藏的昌都。这完全是误解和冤枉。在那次会议的一个小组会上,是别人提出应该把德格地区的四个县划给昌都,这不是平措旺杰的想法,而且平措旺杰立即就意识到,这种想法是上级不会赏识的,于是公开表示这不可能。他注意到会上有民委派来的 干部默默地做着记录,却没有放在心上。但是,此后他发现嘎宝等都向他提起这件事情,他隐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在第二天周恩来和他谈话的时候,他向周恩来做了解释,说明这不是他的想法,而且相反,他是反对的。于是,周恩来说,看来是记录员记错了,别当回事。可是很明显,这仍然还“是一回事”。遗憾的是,在那个年代整人的风气中,事情到了公开摊牌的时候,挨整的苦难之路一经展开,那就非得走完不可,再解释也来不及了。

1954年在罗布林卡湖心亭,右一:张经武; 后排左起: 李觉\谭冠三


当平措旺杰向两位将军老战友追问,还有什么问题的时候,张国华说的理由更精彩。张将军缓慢地说,“解放军进军西藏的时候,你随身带了很多书。你带的这些书里,有一本是列宁的《论民族自决》。你可得好好想想。”

张国华


这个理由,让平措旺杰无言以答。列宁的论民族自决,是青年平措旺杰走上信仰共产主义道路的时候,对他影响最大的一本书。正是这本共产主义导师的著作,让来自偏僻巴塘的藏族青年平措旺杰相信,共产主义是主张所有民族平等,反对民族压迫的。为什么带了一本列宁的书,会成为一种罪过呢?平措旺杰感到愤怒,他怎么也想不通。

他被留在北京,不准回拉萨。奇怪的是,在拉萨,党政机关公开宣布对他的地方民族主义进行批判,而在内地,并没有公开对他的批评。他被降职,安排在民族研究所工作。在反右运动后期,他还参与了给别人定右派。

1960年初的一天,他被告知写出一生的经历,从八岁开始写起。于是,他写了长达二十多页的一生经历。对于1949年以前他成立西藏共产党的革命活动,他没有详细解释,因为这时他已经学会担心,他在成立西藏共产党以后曾经通过领馆和苏联共产党联系,后来当西藏将他驱逐出境以后,他在印度又和印度共产党联系过。这些革命活动,现在他知道,是有可能被误解的。

他把报告交上去,有两个月太平无事。然后,1960年八月的一天,人家通知他,他被隔离审查了。他当时立即想到的是,家里的孩子们没人照顾,因为这时他的妻子还没有调到北京,岳母帮他照管孩子,但是只会讲藏语,而他的孩子有的不会讲汉语,有的不会讲藏语。但是人家拒绝让他回家料理家事,也拒绝让他的孩子来看他。

很久以后,他才了解,中央民委向上级打了有关他的政治问题的报告,毛泽东亲自批阅了报告。几年前,毛泽东当着达赖喇嘛的面称赞过他,但是这个时候达赖喇嘛已经出走印度。毛泽东的批示是,要彻底调查,即使有“天大的事”,也要尽一切努力把他争取过来。可是,后来的事情证明,下面的人并没有照毛泽东的批示办。这是为什么,至今是一个谜。

8月31日,六个人来到他隔离审查的地方,出示了公安部谢富治的批示,宣布逮捕反革命分子平措旺杰。他被关进了著名的秦城一号。

这是1960年,平措旺杰38岁。当他迈出秦城监狱的时候,已是18年之后。在这18年里,他大部分年头被单独监禁,即使看守他的士兵也不许同他讲一句话。

长期单独监禁,是最为残酷的一种刑罚。单独监禁十年以上的人,几乎无一例外精神崩溃,不管你身体多么强壮,不管你精神多么顽强。平措旺杰也曾被送入北京安定精神病院。在此期间,他的妻子死在地下室里,他一无所知,没有人告诉他。当1978年他突然获释,孩子们来接他的时候,他已经不会说话,只会流着口水发出呜呜的声音。

在这18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西藏也和康区、安多一样,展开了“民主改造”。大饥荒,文革,西藏的大部分寺庙被毁,连班禅喇嘛也被关在监狱里。这一切,平措旺杰一无所知,他在单独监禁的炼狱里煎熬。这个康巴汉子,凭着草原牧场给他的强健体魄,凭着没有害人动机的单纯心底,凭着他进去的时候正是38岁年富力强之时,终于熬到了文革后拨乱反正的年代。有很多人,没有能熬到这一天。

他到底犯了什么事,要这样惩罚他,到底是为什么,要用如此残酷的方式折磨他,没有人给他一个明确回答。

六. 来自山南的关怀

1978年4月的一天,平措旺杰被释放,和前来迎接的他的孩子一起,直接被送上火车,送到四川省自贡,在那里被安置下来。名义上他恢复了自由,实际上他不能到他自己想去的地方去,不能到北京去。他成都去看病,需要自贡当局批准。他决定作出一个反抗行动。1979年2月,他和儿子一起,登上火车,前往北京。

这时的北京,正在经历文革以后的拨乱反正。在台上掌权的共产党官员们,在文革中几乎无一例外地遭受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的批斗和监禁。这是中国共产党历史上,中央官员们集体呈现出少见的恻隐之心的时代。平措旺杰要推翻身上的反革命罪名,他向邓小平、胡耀邦和陈毅写信申诉。

这里,他两次出现了记忆失误。陈毅早在文革中去世了。可是平措旺杰两次提到了向陈毅申诉。这种记忆错位,我想,是因为1956年他随陈毅,汪峰,张经武等进藏的一路上,陈毅给他留下的记忆。当时,在汪和张的言谈里,认为藏人什么也不懂,他们是到西藏去指导他们。这种汉人的傲慢让平措旺杰不快。轮到陈毅说话的时候,陈毅间接地批评了他们,他说,我们到西藏去,应把自己看成学生和客人,而不是老师和中央政府的权威。他说“我们对西藏的局面其实并不了解。我们应该向藏人学习,而不是对藏人指手画脚。” 平措旺杰记恩,显然这番话让他刻骨铭心地记住了。

平措旺杰向中央申诉后,1979年3月,统战部派人来找他,告诉他,达赖喇嘛的哥哥嘉乐顿珠,作为中央政府的客人,来到北京。嘉乐顿珠提出一定要见平措旺杰。统战部的来人说,平措旺杰可以见他。而且,考虑他住在孩子家里,没有自己的房子,所以统战部在民族宫饭店安排了房间,可以在那里见面。第二天,统战部来人又告知说,嘉乐顿珠坚持,一定要在平措旺杰自己的家里见到他。

西藏流亡政府第一访问团在北京与班禅喇嘛,阿沛和平措旺杰合影


在平措旺杰家里,嘉乐顿珠讲述了这次他代表达赖喇嘛来访问的前因后果。他说,他在接到新华社香港分社转达的中央政府邀请后,立即赶到印度北部达兰萨拉,向达赖喇嘛请示。达赖喇嘛说,他应该去,并且关照两件事。第一件是,他这次来,可以听任何人说话,但是自己不要谈政治,也不能自己和中央政府谈判。第二件是,要设法找到平措旺杰,了解平措旺杰这些年在哪里,他过得好不好。

嘉乐顿珠向他简单介绍了流亡在外的藏人状况,告诉他说,现在藏人的儿童都上学了。告别前,嘉乐顿珠说想看看他的孩子们,于是他把孩子们叫出来。孩子们把他们这些年的经历告诉嘉乐顿珠,他的女儿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嘉乐顿珠看着这些下一代藏人,强忍眼泪。

嘉乐顿珠的来访,顿时改善了平措旺杰的政治待遇。但是,他还是没有得到平反,没有恢复工作。这个时期,他接待了刚从监狱里释放的班禅喇嘛来访。班禅喇嘛答应尽力帮助他。他也向嘎宝请求帮助。嘎宝,即阿沛·阿旺晋美,是藏人中很少的在这些年里没有遭受厄运的人,还一直担负着没有实权的高职位。从十七条谈判时期开始,嘎宝就认识他,了解他,没有人比嘎宝更清楚,平措旺杰对中央政府绝无背叛之心。嘎宝答应,帮助他把写给邓小平的申诉信递上去。

1979年秋天,邓小平邀请达赖喇嘛派代表团访问西藏。统战部长杨静仁邀请平措旺杰出席了为达赖代表团举行的宴会。这是平措旺杰二十年来出席的第一个公开活动。杨静仁和主宾们在第一桌,平措旺杰和统战部的干部在第二桌。席间,达赖喇嘛的代表们频频走到第二桌来,向他祝酒。像是预先就想好了一样,在各种场合向中央称赞平措旺杰。这不可能不引起最高层的注意,也促进了平措旺杰的平反和恢复政治待遇。

随后,达赖代表团开始对西藏地区的访问。在他们访问以前,统战部担心翻身农奴会出于对达赖喇嘛的仇恨而对代表们不礼不恭,于是布置基层,要说服民众,不要向达赖代表们扔石头,吐口水。

平措旺杰说,没有比这种担心更离谱的了。政府一方对藏人的判断完全错误。达赖喇嘛代表所到之处,民众狂热欢迎,场面惊心动魄。人们哭着喊着,达赖喇嘛万岁!这是1979年,自从毛泽东三年前去世,中国人就不再对哪个人喊万岁了。

1959年之前的甘丹寺


西藏流亡政府第一访问团见到的甘丹寺



这个场景,从来没有在中国报纸上报道过,以后也从没有在国内的文章、书籍中出现过。所有当事人都奇怪地保持了沉默,再也没有人提起,似乎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是,它发生过。这个场景意味深远。它表明中央政府,共产党干部和汉地民众,对藏人藏地的判断是何等失误。他们和几百万藏人相处交往了三十年,竟然一点不知道藏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们对藏人的判断,和现实完全相反。而过去几十年的执政方对管治西藏政策的自信,是全部建立在这一判断上的。这一判断被证明失误,说明了什么呢?此后对这一判断失误的沉默,又说明了什么呢?

但是,有一个共产党人不一样,那就是平措旺杰。如果平措旺杰不懂藏人,那么世界上就没有共产党人懂得藏人了。如果共产党想懂得藏人,他们就应该听听平措旺杰的看法。那么,汉藏关系往哪里去,平措旺杰是怎么想的呢?

在平措旺杰的回忆录里,有那么一个历史细节。

七. 藏人的旗子能不能打起来

平措旺杰对1954年达赖喇嘛访问北京的回忆里,有一件事情,看似平常却意味无穷。那年达赖喇嘛待在汉地几个月,在京期间,毛泽东会突然拜访这位年轻的西藏宗教领袖。毛泽东常有出人意外的言谈,有些话显然是深思熟虑以后说的,有些话又似乎兴之所至,随口而说。

有一天晚上,毛泽东突然又来到达赖喇嘛住的地方。在他们交谈的时候,毛突然说:“我听说你们有一面国旗(National Flag),是吗?他们不让你带着,是吗?”平措旺杰把这句话翻译过去,达赖喇嘛反问,他说的“他们”是指谁啊?平措旺杰把这个问题再翻过去,毛泽东直接了当地告知,他指的是当时代表中央在西藏的张经武、张国华和范明。

雪山狮子旗原为西藏军旗, 1959年拉萨事件之后被禁, 现在已经成为藏民族争取自由的象征



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在不知来意的情况下,达赖喇嘛回答说,“我们是有一面军旗。”他避免直接回答西藏政府和达赖喇嘛有没有自己国旗这个问题。谁知毛泽东立即说:“没有问题。你们可以保持你们的国旗。将来,我们可以让新疆有自己的国旗,让内蒙有自己的国旗。在这些国旗之外,再加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旗。这样好吗?”达赖喇嘛点头称是。

平措旺杰对毛泽东的这番话感觉非常兴奋。虽然他不知道毛泽东的话是不是经过政治局讨论,抑或只是毛泽东个人的想法,但是,当时的中国共产党人都很注意苏联的榜样,他认为,毛泽东说藏人可以用自己的国旗,说明将来会采纳苏联那样的共和国联盟的政体。

这天夜里,兴奋莫名的平措旺杰把这番话告诉了张经武。谁知张经武非常关心的是,毛泽东说的“他们”都是谁,对“他们”还说了别的什么话没有。他对有关国旗的说法一点兴趣也没有。

后来,平措旺杰还向刘格平提起了毛泽东的话。刘格平是一个回族干部。他对“他们”是谁一点没有留意,却立即就抓住了毛泽东的话可能蕴含的意义。他说:这么看来,将来,西藏,新疆和内蒙,可能会建立苏联式的共和国,而小的少数民族则建立自治区。他说,这可是太好了。他们俩都认为,只要毛泽东这样说,那么中央政府一定会采纳这种想法的。

可惜,从那以后,这一共和国联盟的模式,在西方称为联邦制,再也没有人提起。而在中共的正式文件里,这一思想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来。

平措旺杰说,很多年以后,他在长年的单独监禁中,又想起了毛泽东的这段话。他为这段话没有留下记录而焦虑不安。大概1974年到1975年间,他在单人牢房里想到,自己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放出去了,现在达赖喇嘛在国外,而毛泽东也非常衰老了。于是,他把这段毛泽东对达赖喇嘛说的话,写了下来。

如今,离开毛泽东说那番话,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多。平措旺杰记下的这段话,说明汉藏关系其实本来还有别的路可走,本来还有别的可能性的。同样,未来也并不是只有已经开了头的这一条路可走。和半个世纪前一样,选择权在实力强的一方。

八,汉藏关系的钥匙在哪里

平措旺杰回忆录的最后两章,讲述上世纪八十年代他的经历。八十年代初是中共高层反省西藏政策的年代。从文革苦难中过来的胡耀邦等领导层官员,痛定思痛,意识到过去几十年的西藏政策中,很可能对藏人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于是,他们打算纠正错误,让中央对西藏的政策拐一个弯。

这时的平措旺杰,虽然刚从监禁中释放不久,但是他无疑仍是藏族共产党人中资格最老的人。他在党中央高层中的人脉无人可比。当他要把自己的平反申诉递交上去,办事干部显得冷淡的时候,他出示一张几十年前和邓小平的照片,立即就让对方转变了态度。

可是,几十年过去,人事皆变。西藏已经有了一个庞大而严密的权力结构,这个结构上已经布满了汉藏两族的干部。这些干部中,有些人并不欢迎平措旺杰重新出山。平措旺杰显然是看清了这一点。

1980年6月的一天,胡耀邦邀请平措旺杰谈话,他们五十年代就相识。当胡耀邦见到平措旺杰的时候,第一句话是:“你还活着,是一个大胜利。”

然后,胡耀邦提议派平措旺杰去西藏担任自治区党委书记。意外的是,平措旺杰凭着强烈的本能感觉,谢绝了这个提议。他的理由是,他要完成狱中多年进行的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思考,要写成一部大部头著作。另一个理由是,他系狱多年,如今不熟悉西藏情况,此时不是一个合适的西藏领导人选。

但是,平措旺杰显然十分关心西藏的情况和政策。于是,在一次胡耀邦宴请藏族干部的场合,平措旺杰发表了一番意见。这番意见,只有平措旺杰一人有这样的胆识说出来。他说,中共应该重新评估导致达赖喇嘛出走的所谓1959年西藏暴乱。他还说,不能动用军队来镇压少数民族地区的动乱,不能用军队来做警察应该做的工作。

平措旺杰回忆录里,以后的故事是他和党内一些官员展开诬陷和反诬的经历。过去半个世纪在中国生活过的人,都会有这些故事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些反感他的干部说,现在世界上有三个藏人是最坏的主张藏独的人。一个在国外,达赖喇嘛;另一个在国内,班禅喇嘛;第三个在党内,平措旺杰。

平措旺杰一面为自己辩诬,一面仍然在面见中央高层的时候,发出自己对西藏问题的看法。读到这些,你会看到,一个康巴汉子又回来了。1983年,他在和胡耀邦谈话时说,1958年在西藏等地展开的批判地方民族主义做法是错误的,从此以后就没有了汉族和少数民族的真正平等。他还批评说,少数民族干部必须真正有权,不能只给少数民族干部一个好听的头衔,却没有实权。他又强调,不能派军队镇压少数民族地区的动乱和不安。要控制向少数民族地区的移民,不能让汉族劳动力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他说,他理解,少数民族地区人少地多,而汉族地区人多地少,移民是必然的,但是应该有计划有步骤地进行,汉族移民不能危及少数民族经济和文化上的生存利益。

他向胡耀邦提议,拉萨永远不应该变。拉萨,藏语里是圣城的意思。他说,几百年来,那是藏人的神圣之地,就像麦加对穆斯林一样。如果只顾建设,不讲保护,如果布达拉宫被大群高楼簇拥,如果周围全是讲汉语的汉人,中国政府就犯了一个历史性的错误,会引出严重的后果。

可惜,随着胡耀邦和赵紫阳政治上的陨落,中国政治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对藏政策又开始收紧。平措旺杰的意见不再被中央所重视。如今,距离平措旺杰提出这些建议又过去了25年,拉萨的面貌在发生历史上从来没有的变化。2005年,中外学者调查发表的《拉萨历史城市地图集》指出:“拉萨历史核心区未来的保护已经变得刻不容缓。然而在逐渐意识到这种文化遗产的重要性时已经太迟了。”和布达拉宫相对的,是文化含义和建筑风格迥异的“西藏和平解放纪念碑”。而大量汉族移民的涌入,正在从文化氛围上改变拉萨。

2002年,平措旺杰回忆录完稿后,执笔者Goldstein问平措旺杰,是不是想为自己的自传写一个后记。两天后,平措旺杰交给Goldstein一份文稿。在这份评价自己一生的短短稿子里,平措旺杰表达了国家应该统一,少数民族不应该分裂出去,但是应该得到高度自治的看法。

最后,平措旺杰推崇汉人作家王力雄的观点:解决汉藏关系问题的钥匙,是达赖喇嘛。作为藏人,平措旺杰判断说,康区、卫藏和安多,这藏人三区的大部分人,都从心底里想念他们的精神领袖达赖喇嘛。他们相信他,依靠他,祈求他的祝福。

平措旺杰呼吁:没有理由怀疑达赖喇嘛的动机,没有理由歪曲达赖喇嘛的真诚无私,没有理由攻击达赖喇嘛无与伦比的人格。相反,达赖喇嘛是解决西藏问题的钥匙。

写下这些话的时候,平措旺杰刚好80岁。


九. 何时相会

1989年,流亡30年的西藏精神领袖达赖喇嘛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第二年,达赖喇嘛出版了他的自传《流亡中的自在》。在这本回忆以往的书中,达赖喇嘛多次提及这位当年的翻译,流露念旧之情:

“平措旺杰现在仍然健在,但是垂垂老矣。在他死之前,我非常想再见他一面,我仍然非常尊敬他,因为他是一位老资格的、有经验的西藏共产党员。现在的中共当局明白这一点,我仍然有希望能再看到他。”

又过去了17年。如今,达赖喇嘛73岁,平措旺杰86岁。不知是否重逢有期。



A Tibetan Revolutionary: The Political Life and Times of Bapa Phuntso Wangye.
Melvyn C. Goldstein, Dawei Sherap, and William R. Siebenschuh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