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觀摩第二十六届“心靈與生命研討會”,我提前幾天到了位於南印度的孟古特西藏難民定居點。在達蘭薩拉采訪阿壩格爾登仁波切時,仁波切的秘書聽說我要去哲蚌寺,為我聯繫了他們的康村。於是,一到哲蚌寺,我就住進了洛色林扎倉的絨波康村剛蓋好的客房里,那是為游學的僧人,也就是“交流學生”臨時住的地方。客房尚未裝修好,有些窗子還沒裝上玻璃,好在南印度的冬天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天天陽光燦爛,冷暖適中,令人心曠神怡。
1959年達賴喇嘛流亡印度后,藏傳佛教的高僧大德大多先后出走。西藏難民在南印度重建了被毀的拉薩三大寺,其中的兩個,哲蚌寺和甘丹寺就在這裡。現在的南印度哲蚌寺有點像美國的大學城,校園就是城鎮。哲蚌寺有兩個扎倉(經學院),即果芒扎倉和洛色林扎倉。扎倉之下的組織就是康村,僧侶們通常按地域在相應的康村居住和學習。哲蚌寺各扎倉和康村規劃良好,在南印度湛藍的天空下,映襯著碧綠的椰子樹,藏式寺院建築色彩明麗, 高暢明朗。半個多世紀前,印度政府將這片土地劃給西藏難民時,這裡還是一片原始叢林。難民們胼手胝足,開荒種地,重建家園,也重建寺院。幾十年後,哲蚌寺成為承續古印度那爛陀偉大學術傳統的佛教大學。
在哲蚌寺遇見的青年僧人
每天拂曉,不遠的洛色林大經堂傳來一聲悠長的鐘聲。不久就傳來僧人們背誦經書的聲音,令我想起當年在大學里,每天清晨也會朗讀英語。等到第一縷陽光照進屋時,我探頭往外看,僧人都在走廊和院子里來回踱步讀書。總能看到一個年輕僧人,裹一襲絳紅袈裟,端坐在屋頂上,朗朗讀書。
絨波康村的僧人主要來自阿壩地區,他們大多能說一些漢話,但是都說得不很流暢。有一天,康村的管家想跟我聊聊,就帶了個翻譯來看我。翻譯原來就是每天清晨坐在屋頂上讀書的年輕僧人,他雙目清澈,戴一副眼鏡,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話。
後來,我和小僧人聊起來才知道,我去年在四省藏區旅行的時候,曾經到過他家的村子。當時,我看到一座三層石造樓房的陽台上放著一排花盆,開著漂亮的鮮花,順手拍了一張照片。居然這就是他的家!那個村子是頗有名氣的旅遊點,從他家的房子來看,他的家境也頗殷實。他為什麼放棄那一切,來到南印度學經呢?
他告訴我,在家鄉時,他在學校里一直是功課最好的學生。可是,他一直感到不滿足,因為在學校里,他不能把藏語藏文作為第一語言來學習。他說,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從小就有出家為僧的渴望。初一時,他終于離開學校,進了家鄉的一座寺院。我問:父母支持嗎?父母當然是支持的,他說。但是,當時他未滿十八歲,按政府規定不能出家。學校的老師和當地警察一次次到他家,想說服他返回學校,父母就推說找不到他。警察去寺院找,他說,我們寺院把我藏起來,說我不知上哪兒去了。警察找不到他,以后也只能不了了之。他就躲在家鄉的寺院里學藏文,學經典。
他說這輩子最遺憾的事情,就是沒能從小學好藏文。 他說佛教的學理太深奧了,每個詞的含義都很深,要理解得準確相當不容易,而藏文功底極為重要。可惜他小時候沒有機會打好藏文基礎,現在學語言的最好年齡段已經過去,只能一邊用功學藏文,一邊學佛法。
他告訴我說,他是在父母支持下,經尼泊爾來到南印度哲蚌寺的,在此已經學習了一年多。這兒的學習條件好,尤其是扎倉之間和三大寺之間僧侶的互相辯經,對自己的提高非常有幫助,藏文水平提高得也很快,但是因為小時候在家鄉學校學的是漢語,現在藏文方面要吃力一些。我問他在哲蚌寺還要學幾年,他說至少還要學十一年。家里父母都非常支持他,一再對他說,即使賣了房子也要讓他在這里學完。他說他的理想是在哲蚌寺學完課程,拿到格西學位(藏傳佛教里的博士學位),然后回家鄉寺院,他要在家辦教育,還想辦一所醫院。
這位年輕僧人的人生追求是藏地有為青年的典型。藏傳佛教不僅有宏大高深的經典知識體系和探索世界的哲理方法,寺院也是藏地組織最為完備的功能系統,寺院和民眾血肉相連。這位年輕僧人離開父母家鄉,不遠萬里來到南印度陌生之地學習,從一開始就有家鄉寺院系統的照顧。絨波康村是阿壩的僧人在哲蚌寺的康村,來自阿壩的僧侶,無論走到什么地方,只要找到阿壩的康村,就能得到所需要的幫助。而在學經多年后,水平提高了,能力就是一種責任,就自然地要回饋社會。藏區的社會組織,是以寺院為核心的。這就是為什么,一直到現在,藏人家庭還是像這位青年僧人的父母那樣,願意把家里最優秀的兒子送到寺院。
這是藏地社會的傳統。在經過五十年前的入侵、占領、破壞以后,藏地社會的這一傳統又開始恢復。然而,如今藏地社會必須面對現代化的世界大潮流。藏區有識之士都明白,藏民族必須有現代教育,特別是現代科學教育。可是,當藏人的大量優秀青少年都選擇進寺院學習的時候,怎樣搞現代科學教育呢?
在這次心靈與生命研討會上,我看到了達賴喇嘛為藏民族構想的一個百年大計。
將科學引入寺院教育
傳統西藏社會的教育系統都在寺院里,這并不奇怪,中世紀歐洲社會的教育也是在天主教的修道院里。西方社會是從文藝復興開始才出現了修院之外現代教育的萌芽。1959年達賴喇嘛出走印度后,立即把建立流亡藏人現代教育擺到了第一位,一年后在穆蘇里成立了第一所流亡藏童學校。為了向隨后成立的學校提供師資,西藏流亡政府在流亡之初就辦了兩期師資培訓班。培訓班的學員全部是年輕僧侶,因為在那個時候,藏人中受過教育,有文化的人幾乎全是僧人。
經過幾十年的努力,流亡藏人社區建立了完備的中小學教育體系,流亡藏人在自己的學校里學習藏文和現代科學知識,畢業后可以投考印度的大學,或出國留學。 前幾年,西藏兒童村在南印度的班加羅開設了第一所高等教育機構,目前規模尚小,主要是文科教育,用于培養將來大學教育師資。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起,達賴喇嘛與世界一流的科學家展開對話。達賴喇嘛明白,作為一種古老的知識體系和認識世界的方法,佛教的未來取決于現在能不能采取一種開放的姿態,建立通向科學的橋梁,將當代科學接納進佛教的學理和僧團教育中。由於藏人的知識精英有許多至今仍然在寺院裡,佛教寺院是否有能力接納科學教育,是藏民族走向現代化的關鍵一步。在西藏社會裡,僧侶享有很高的地位,僧侶們若不能提高科學水平,藏民族就難以大幅度提高科技水平。所以,未來藏民族的現代化,整個民族科技水平的提升,必須把科學引入寺院,讓僧侶獲得接受現代科學教育的機會。
達賴喇嘛和科學家的對話,從尊者客廳里的私人交流漸漸地走向公開對話。2003年的對話在麻省理工學院舉行,觀摩的學生反映非常熱烈非常正面,這讓達賴喇嘛和參與對話的高僧大德意識到,將現代科學引入西藏僧院教育的時機正在到來。在一系列規模不等的科學教育項目中,最令人鼓舞的就是西藏流亡政府、西藏圖書檔案館和美國艾莫瑞大學的“艾莫瑞-西藏科學規劃(The Emory-Tibet Science Initiative)”。這一規劃的任務是制訂一個可以長期實施的綜合性計劃,旨在把現代科學教育引入藏傳佛教的寺院教育系統。
艾莫瑞大學建于1836年,位于美國南方亞特蘭大,是美國東南部著名的私立大學,也是聞名全美的頂尖名校。歐美第一流的老牌名校大多兼有深厚的人文和科學傳統。1987年,應宗教學教授約翰·費頓的邀請,達賴喇嘛第一次訪問艾莫瑞大學。該校至今還很驕傲地在官方網站上說明,他們在尊者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兩年之前就邀請尊者訪問了。1995年達賴喇嘛第二次訪問艾莫瑞大學,向該校四千名學生發表演講,并接受了艾莫瑞大學向他頒發的校長金質獎章。1998年達賴喇嘛第三次訪問,并接受了該校的榮譽神學博士學位。2007年達賴喇嘛再次訪問艾莫瑞大學,成為該校的校長特別榮譽教授。
從1998年起,達賴喇嘛和艾莫瑞大學建立起正式的合作關係。西藏學生按計劃來到艾莫瑞大學留學深造,還在艾莫瑞大學校園里建了一座小型藏傳佛教寺院,向西方學生和民眾傳播佛教哲理和西藏文化。然而,對于西藏現代化意義最大的,是上述“艾莫瑞-西藏科學規劃”。
這一項目分三個階段進行。2006至2007年為“策劃階段”,在廣泛聽取各方意見的基礎上,確定這一規劃的目標、內容和時間表。2008至2013年為“發展階段”,用六年的時間開展僧侶科學教育的實驗,其中計劃科學教學的課程是五年。2008年,第一組40名選自印度的僧人開始上科學課,以積累必要的經驗,并為未來的寺院科學教育準備師資。2010年這一組畢業后,第二組亦隨之開始上課。這兩組實驗性的僧侶學生要像普通西方大學生一樣,在課堂上課,在實驗室做實驗,做項目,寫論文,通過考試。
在這個階段,艾莫瑞大學有多個學科的幾十位教師參與,西藏圖書檔案館的七個全職翻譯為這一規劃提供了至關緊要的翻譯,尤其是科學術語的翻譯和藏文科學教科書的編寫。在這一階段完成的 時候,將編寫出版一部基本科學詞匯的英文和藏文詞典,并出版十卷供西藏寺院教育使用的科學教科書。
他們發現,將現代科學教育引入西藏的寺院教育,現代數學的學習和翻譯將是很大的挑戰。
從2014年開始,是這個規劃的正式實施階段。2012年,藏傳佛教格魯派(黃教)召開了由最高法座甘丹赤巴主持的會議,一致通過決議,在格魯派寺院的未來高等教育中,將包括五年制的現代科學教育。其他教派可以自願參與。古老的藏傳佛教,從此向現代科學開放。
從寺院著手將現代高等科學教育引入未來藏民族的現代化,達賴喇嘛有其深刻思考和現實考量。藏民族是一個信仰佛教的民族,寺院系統是藏人社會結構的骨架。只要寺院存在就有藏文明存在,只要寺院現代化就有藏民族的現代化。在寺院教育中率先引入科學教育,再通過寺院系統向藏區全社會推廣科學,是一條適合藏人的現代化道路,也是最為可行最能持續下去的道路。 完全可以想見,在未來自由的西藏,寺院不再會是從前那樣的“佛法博物館”,僧侶也不再會只待在寺院裡習經,與現實生活隔離。披著絳紅袈裟的僧侶們將積極參與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他們中的一些人將會是教師、律師、醫生、工程師、科學家。有朝一日,那位來自阿壩的年輕僧人可能會成為一間醫院的院長,或者一所普通學校的校長,為他家鄉的經濟文化和社會發展做出實際的努力。
未來的西藏,只要有寺院的地方就會有學校,只要有僧侶的地方就不會缺少各類學科的師資。整個民族的教育水準將會大大提高,而且,科學教育將會使用規範化的藏文。
這就是達賴喇嘛為藏民族構想的百年大計。
基督教传教士也不需要信徒学英语犹太语什么的才能传教.
回复删除就当今世界来看,英文是至关重要的.
在這個階段,艾莫瑞大學有多個學科的幾十位教師參與,西藏圖書檔案館的七個全職翻譯為這一規劃提供了至關緊要的翻譯,尤其是科學術語的翻譯和藏文科學教科書的編寫。在這一階段完成的 時候,將編寫出版一部基本科學詞匯的英文和藏文詞典,并出版十卷供西藏寺院教育使用的科學教科書。
这事儿做得很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