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景——达兰萨拉随笔 （1）

回到达兰萨拉的那天早上是个晴天，浓厚的白云后面，就是海拔5千多米的月亮峰。

第四次来到达兰萨拉，我不再是“到此一游”，而是回家。

这次住在“上达兰萨拉”，即小镇马克利奥德甘吉的一座寺院客房里。三楼拐角的小屋，约10平米，加一间很干净的小卫生间，墙上有新装的热水器。从德里回到达兰萨拉那天，出租车把我带到这里。通往小楼有一段坡路，我觉得坡有点陡，对我日益严重的关节炎是很重的负担，可是一看到窗外的风景，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诵经声，我就不想离开了。

我的朋友朱瑞和唐丹鸿都在这里住过。她们都向我推荐这座小楼，还“移交”给我她们的朋友，一位名叫达杰的年轻僧人。在我安顿自己的这两天里，达杰帮了我很多忙。我有很多工作要做，有海量资料要整理，不想一日三餐跑到“市中心”的餐馆去吃饭。我问达杰是否可以买个电锅，在这间小屋里煮面条、奶茶之类？没想到客房的负责人贡觉卓丹听说我是《1959 拉萨！》的作者，来此是为了写下本书，当即特许我在这间小屋里安放一个煤气灶。我把单人床挪到朝西的窗子下，把另一张单人床挪到壁柜那边，腾出的那一小块空间，成了我的“厨房”。

多拉达山下的寺院，我的近邻。我所住的客房就属于这家黄教寺院。

达杰满头大汗扛来一个煤气罐，搬来一张小桌，把煤气灶放在小桌上。他用袈裟抹去额上的汗珠，又跑上去一趟，提来一只纸板箱，说里面的东西让我随意挑。我从纸箱里拿出一只印度式铝锅，一个塑料碟，两个塑料小碗。达杰递给我一把生了锈的中式菜刀，一只很小的不锈钢水壶。我去了一趟市场，买来两个玻璃杯，一罐速溶咖啡，一包大吉岭茶叶，一颗卷心菜，几个苹果，几个鸡蛋；又请达杰帮我提上来几公斤大米，就这样安了家。达杰不时问我是否满意，问我需要什么。我想借一只小锅，贡觉卓丹拿给我一套三只不锈钢小锅。我用其中的一个煮了一小锅米饭，第一次用明火煮印度大米，居然煮得恰到好处，看来几年的埋头研究，“煮妇”基本功尚未生疏。我四次在流亡社区采访研究，这样的生活，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奢侈。最关键的是，这间小屋通风透气，采光良好，还不潮湿，我总算不必为皮肤过敏和关节痛困扰了。

安顿之后，环顾小屋，猛然意识到这个格局其实就是僧舍的布置。原来，第四次到达兰萨拉，我其实是来“闭关”的，只是计划行程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这点。现在算是机缘成熟了吧。

云雾从康加拉山谷升起，朝我所在的方向汹涌而来。

小屋有两扇大窗，朝东的大窗子面对康加拉山谷，“白山脉”多拉达在我的左侧。坐在窗边的小桌旁读书，抬眼望去，一直看到天边，一层层山，一道道谷，犹如海浪。晴朗的早晨，太阳从窗子里照进来，山谷里浮着薄薄的云，我在白云之颠。

出门上几级台阶，左拐弯，走下陡坡，在路角的西式咖啡屋（有很好的意大利式浓咖啡，不错的蛋糕，还可以无线上网）再左拐，走进一座大铁门，就是达兰萨拉辨经院。经过辨经院，上一小段阶梯，就到了大昭寺。大昭寺对面是法王府。这组建筑群，是每个虔诚佛教徒的圣地。

顷刻之间，云雾遮挡了山峰。 我家乡的庐山以云雾著称，

但是比起我眼前的云雾，庐山云雾灵秀，但缺少气势。

傍晚，山谷升上的云带来一场大雨。雨后，云中升起一道彩虹。

落日驱散浮云，月亮峰傲然显现。

门前有一条狭窄的走廊，也算阳台。洗过的衣服搭在铁栏上，有太阳的话，几小时就干了。有时候山上云气弥漫，遮挡了山峰峡谷，我在云雾之中。一条毛色黑黄相间的的大狗时常前来拜访，不知道它是否属于寺院。达兰萨拉的狗很难看出是宠物还是野狗，它们都胖胖的，也不怕人。我喂黑狗花卷，它闻了闻，扭头就走。

晚上七点整，寺院开始晚课。僧侣们在我小屋楼下的简易大教室里念诵经文，然后辨经一小时。我开门出去，站在走廊上，看两个10左右的童僧辨经。问的那个站着，抬腿扬臂击掌，一招一式有模有样；答的那个靠着栏杆坐在地上，专心致志地啃苹果。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虽然自幼出家，孩子还是孩子。可贵的是，寺院并没有要求他们成为“小大人”，他们裹着小袈裟，用清脆的童声念诵经文，不上课的时候，他们像别的孩子一样奔跑嬉戏。

半圆的月亮在薄云中时隐时现，明澈的月光在浮云上画出浑圆的七彩虹光。山谷灯光璀璨，如同珠玉之河。对面山上的松树林白天看不到房屋，夜晚却有一簇温暖的灯光。淡云淡月。一群僧侣在辨经。云在山谷里漂浮。大黑狗卧在我的窗下。此时此刻，喜马拉雅和我彼此拥有，我因此而安详、宁静、富足。当然，要想拥有喜马拉雅的月亮，我必须舍弃纽约的万家灯火。

月光下的白山脉。月光下的经幢。这里是我最想生活的地点，这里有我最愿意与之相处的人群。我在离一个伟大灵魂最近的地方，过我喜欢的简单生活，做我喜欢做的事——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活法。

我突然明白了，这就是福报。

大雨过后，山中的色彩清净明晰。

2010年9月14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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