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30日星期五

玛曲:河水为什么这样红


 《当铁鸟在天空飞翔——1956-1962青藏高原上的秘密战争》



第十四章:  玛曲:河水为什么这样红



   初知这场战役,是200710月,我在《我故乡的悲惨史》这本书中,看到一小段有关“克森大屠杀”的描述。该书原文为藏文。作者扎益仁波切,名丹增白华尔,他根据“当时担任共军翻译的工作人员才仁和王某某”的叙述,简短描述了这场“围歼战”的大致经过。据书中记载, 19584月,河南蒙旗一个靠近黄河,名叫“克森陀洛滩”的地方,解放军兰州军区骑兵第1师对数万蒙藏牧民进行了一场大屠杀。这段描述使我震惊,也使我对中共官方有关“平叛”的历史陈述产生了怀疑。以这个事件为切入点,我开始了对那段历史的追踪。
要确定这个事件的基本情况,首先需要确定事件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可是,作为史料,这段叙述过于简略,许多关键细节不清楚。“19584月”是藏历还是公历?“河南蒙旗”和“克森陀洛滩”在哪里?在互联网上搜索“克森陀洛大屠杀”,指向该书的网络版,并无其它线索。扎益仁波切丹已经圆寂,无法对他进行访谈,确证一些关键细节。而且,他留下的这段记录并非第一手资料,是转述他人的叙述。
但是,发生过的重大事件,绝不可能在历史中彻底消失,一定会在各种史料中留下蛛丝马迹。我仔细阅读扎益仁波切丹的简略叙述,注意到一些部落的名字:达参、白斯、阿柔、斯菇穷巴等等。于是,我就从这里入手,开始追寻那个鲜为人知的事件。
我在文献中找到了“达参部落”所在地。达参部落是一个高度藏化的蒙古部落,位于今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河南蒙古族自治县赛尔龙乡。那么藏人所说的“河南蒙旗”,即青海省黄南州河南蒙族自治县。

       2010盛夏,我在香港中文大学埋头阅读大量枯燥的藏区地方志。《河南蒙古族自治县志》第五编第七章第六节中的第二段,“1958年平息局部地区武装叛乱战役”,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段叙述显示,19585月,“河南蒙旗”发生了大规模牧民“叛乱”;61日,“黄河弯曲部北岸和柯生玛尼滩柯斯托洛乎小山包上”,“平叛部队包围聚歼”了数千名“叛匪”。由此可见,1958年,“河南蒙旗”确实发生过一场解放军对牧民的大屠杀。可是,《河南蒙古族自治县志》中的柯生玛尼滩与藏人叙述中的“克森陀洛滩”显然是不同地名。

这场屠杀到底发生在那里?我打开青海省地图和黄河流域图,对照所有能找到的资料,细细搜寻。经多方比较后,我锁定黄河第一弯曲部。

   黄河[1]从果洛久治县向西流出青海,进入甘南玛曲、四川阿坝,复从东北返回青海,形成一个椭圆形右旋,是为“黄河第一弯”黄河复归青海处,为甘青两省分界。河之北为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河南蒙古族自治县,河之南为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玛曲县。两省交界处,黄河水流平缓,一路左弯右旋,留下片片丰美草滩。
195861日凌晨, 黄河北岸的柯生托洛草滩上万籁俱寂,数千座帐房沉浸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草滩四周的山包上,一些部落汉子荷枪守卫;不远处,黄河静静流淌,水面上闪着微弱星光。
浓黑夜色中,没有人知道,或许也没有人想到,在他们东面的甘南玛曲县欧拉草原上,许多军人在夜幕掩饰下,正在紧张地行动。
一群训练有素的战马被赶下河,马群拖着一长串用铁链横系的橡皮舟。马群把橡皮船拉过河,一群士兵迅速地在船上铺上木板,黄河上即刻出现了一条临时军用舟桥。解放军骑兵第1师的士兵们踏着舟桥渡过河,在河对岸集结,一声令下,士兵们飞身上马,朝柯生托洛草滩疾奔而去,沉闷的蹄声消失在夜色中。
此刻,草滩上静谧安详。帐房外,牛羊骡马寂寂无声;帐房里,男女老少安然酣睡。牧人以为两省交界处是天罗地网中的空隙,他们终于逃到了一个远离战争的地点。
酣睡中的人们浑然不知,死神正朝他们步步逼来。

《河南蒙古族自治县志》记载,195853日,黄南州所属的河南蒙古族自治县发生了“局部地区的反革命武装叛乱”。   
河南县是纯牧区,居民以和硕特蒙族为主,因此亦称“河南蒙旗”。历史上,蒙旗最盛时曾有四旗,人数达20余万。至民国初年,四旗驻牧地大大缩小,至中国建政时,和硕特末代首领,女亲王扎西才让[2]所统属的河南蒙古族只剩3旗,六大部落,即斯柔琼哇(斯菇穷巴)、达参、藏阿柔、外斯(白斯)等,其中藏阿柔部落为藏族部落,并且是和硕特直辖的四大部落之一。这些部落虽然被外族人统称为“河南蒙旗”,但他们已经与藏文化高度融合,藏语为通行语言,藏文为通行文字,生活习惯也深受藏文化影响。和硕特女亲王扎西才让的夫婿,是拉卜楞寺第五世嘉木样仁波切长兄黄正清之子黄文源。黄正清是康藏近代史上的名人,他的大妹阿珍嫁果洛康赛部落红保康万庆,二妹阿赛嫁康干部落红保康克明,由此可见,“河南蒙旗”与藏人关系十分密切。
     历代和硕王爷均为夏河拉卜楞寺寺主,盘根错节的亲缘关系和久远以来的宗教联系,使得和硕特王爷在青海的黄南、果洛、海北、海南,以及甘肃夏河一带拥有很大影响,在河南蒙藏民众中有相当高的威望中共建政后,扎西才让是中共极力争取的统战对象。1955年,她被选为河南蒙古族自治县县长。没有资料表明,她对中共强力推行的“畜牧业社会主义改造”表示过反对;亦无资料表明她当时是否被中共控制。
   河南县牧民抵制“合作化”的参与者共15977487人,“大多数被裹的牧民群众”。该年河南县总人口为2218户、10500人,其中“牧业人口”为9927人,也就是说,“极力反对合作化运动”的民众,占总户数的72%, “被裹挟的牧民群众”占牧民总数的75%[3]。换言之,中共的“合作化运动”遭到牧民普遍抵制。
    迄今为此,没有任何资料显示,这些牧民对工作队或者县政府发动了攻击。据《黄南州志》记载:“195853日开始,河南县之达参、斯柔群哇、柯生术、外斯等部落公开叛乱后,叛众携带家属、驮帐房杂物、驱赶牲畜陆续向柯生托洛滩集结,企图渡过黄河与甘南叛匪汇合。”[4]  可见河南县的“叛乱”,事实上是这几个部落的民众自53日开始,对中共强制推行的“合作化运动”采取不合作态度,赶着牲畜,驮着帐房集体逃亡。各部落在柯生托洛滩集合,意欲渡过黄河,逃往甘南玛曲的欧拉草原。官方资料中的“柯生托洛”与《我故乡的悲惨史》中“克森陀洛”音同字异,应为同一地名的不同音译。据此可以确定,那场“战役”的地点,就在黄南州河南蒙古族自治县的柯生托洛滩。
   这只是牧民部落为求生存的一次躲避,一次逃亡。但是,在中共看来,拒不合作就是“叛乱”,就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就要动用军队武力镇压。

   195847日,即“循化事件”爆发前10天,中共黄南州委召开大会,州委第一书记宋平作“平叛动员报告”。两天后,黄南州委及军分区党委发出《关于黄南地区备战的指示》,并成立以宋林为总指挥的“平叛指挥部”。 不管牧民是否“叛”,是怎么“叛”,中共都将予以军事镇压。

拂晓,骑兵1师赶到柯生托洛滩,占据草滩周围的制高点。 这时,草滩上数千座帐房中,可能还没有人知道,他们已经被一支久经征战的骑兵师包围。
   天刚破晓,几发信号弹升上曙光初现的天空。紧接着,激烈的枪炮声撕碎了清晨的宁静。
   被中共称为“柯生托洛滩围歼战”的大屠杀,就这样降临在清晨的黄河滩上。


“柯生托洛滩围歼战”是1958年青海省主要军事行动之一。这场针对逃亡牧民的大屠杀,中共至今未公布详情。研究者只能根据目前所见的公开资料,尽可能探寻这场屠杀的大致情况。
根据扎益仁波切的转述,当时在柯生托洛滩“聚集着来自陀戈、达参、百斯三部和措霍尔、斯菇穷巴、阿柔、艾玛格、果洛等地为逃避汉人镇压而流亡的三千多户人家的上万名牧民与几万头牲畜。”[5] 解放军某部夜晚偷渡黄河,将聚集在该地的牧民包围,“子弹和炮弹向雨点般地落在牧民居住区,整个山地火光冲天,硝烟弥漫”。扎益仁波切的资料来源没有提供死伤数据。
   河南蒙古族县方志编纂委员会1996年编辑出版的《河南蒙古族县志》,提到了这次“战役”,并承认“参叛人数”中“绝大多数为被裹胁的牧民群众”,总数为7487[6]。如此精确的数据,应该是这几个部落全部人口的总和,也就是说,其中包括部落中的妇女老人儿童和僧侣。这些人中有“持械叛匪1732人,枪支1357支,乘马2535匹。” [7]

   据此资料叙述,当时集结黄河边的,并非全部“被裹挟的7487名牧民群众”,而是1732名拥有枪械的男人。

然而,1999年,作为《青海省地方志丛书》之一、由黄南藏族自治州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写的《黄南藏族自治州志》中,提及这场“战役”说:

195853日开始, 河南县之达参、斯柔群哇、柯生术、外斯等部落公开叛乱后,叛众携带家属、驮帐房杂物、驱赶牲畜陆续向柯生托洛滩集结,企图渡过黄河与甘南叛匪汇合。至531,在该地共集结7487人,其中,可充作战的叛匪1732 人, 所持各类枪1357支, 战马2335匹。[8]

   比较以上叙述可见,《河南蒙古族自治县志》和《黄南藏族自治州志》中所说的牧民人数、拥有枪械的男性牧民人数、以及马的数字完全相同。但当时聚集在柯生托洛滩的牧民人数到底有多少?《河南县志》语焉不详,《黄南州志》则清楚说明,全部7487人都聚集在柯生托洛滩。“甘南叛匪”即玛曲县的欧拉部落,该部落为拉卜楞寺直辖之八大部落之一。1950年代初,果洛地区有一个200余户的部落迁入甘南,因此,扎益仁波切所说当时在草滩上的还包括来自果洛地区的数千人,并非没有可能。
   可以判断的是,当时在柯生托洛滩“集结”的牧民,至少有河南县四大部落的7487人。他们中“可充作战”者,即各部落青壮年男人,占总人数的23%;拥有枪械者为总人数的18.12%。也就是说,21.7%的“可充作战”者没有枪,最多只有“各种刀矛”。《黄南州志》中将“乘马”改成“战马”,制造出“骑兵”的印象,可是“战马”比有枪的男人几乎多出一倍,显然这些马不是“战马”,而是逃亡牧民各部落所携带的全部马匹。
    
   这场“围歼战”的过程,在《河南蒙古族自治县志》中只有一句话:“……61日,持械叛匪全部集结在黄河弯曲部北岸和柯生玛尼滩柯斯托洛乎小山包上,被我平叛部队包围聚歼。”这句话给人的印象是:不足两千名“持械叛匪”在另一片草滩上,被番号不明的解放军某部“包围聚歼”。
   根据汉藏两方的描述,“柯生托洛滩围歼战”的地点,在今青海省黄南州河南蒙古族自治县东南部,距县城约75公里的柯生乡一带。从卫星图可见,黄河北岸的柯生乡与黄河南岸,甘南玛曲县的欧拉乡之间,黄河绕了两个弯,弯曲部形成一大一小两片平坦的草滩。能够容纳近万人,几万头牲畜的柯生托洛滩应为其中较大的一片,即靠近欧拉乡的那片大草滩。 从现柯生乡政府附近的香扎寺到玛曲欧拉乡有两个渡口,一个在香扎寺附近,一个在欧拉乡境内。《青海省志·军事志》中的“1958年平叛略图”标明,61日,兰州军区骑1师从东面渡河,兵分两路,从南北两个方向钳状合围柯生托洛滩。卫星图显示,东西向的黄河在欧拉乡附近拐了2个南北向的U字形大弯,从欧拉乡渡河突袭柯生托洛滩,正是南北向的黄河弯曲段。
   从《河南蒙古族自治县志》中可见,柯生玛尼滩曾为“香扎寺农场”的一部分,应该靠近香扎寺,距离柯生托洛滩有一段距离,可能在今毛曲村附近。那里有一大片平坦地区,至今依然可见开垦痕迹。《河南蒙古族自治县志》所说,“可充作战”的男人全部聚集在一个远离部落的山头,而不是在部落营地四周警戒,这是有违常识的。没有资料显示这几个部落曾经攻击过解放军或中共工作队,他们是逃亡的部落,只想逃避外来的灾难,在这样的情况下,部落里可以作战的男人只是一些要保护自己部落的人,而不是一支有作战目的的武装。这些男人在危险并未解除的情况下,全部离开部落营地,集中在一座小山包上,于理不合。
《黄南藏族自治州志》提供了略微详细的资料:

……此时,黄河对岸欧拉地区已有集结叛匪400余人, 6 1日晨乘大雾天气渡河支援。解放军骑兵一师采取远距离奔袭战法于当日拂晓将该处叛匪包围并发起攻击,于当日18时战斗结束。缴获各种枪支1404支,枪弹10976发,刀、矛865把。[9]

   从中可见,这场“围歼战”是骑兵1师于拂晓开始攻击,欧拉部落是在早晨,解放军开始围攻柯生托洛滩上的牧民之后,才渡河支援的。这段叙述还说明,作战进行了十几个小时,到下午6点结束。
照理说,有关作战的资料,军方应该更为详细,可是,2001年出版的《青海省志·军事志》中,对这场大战的叙述只有一句话:61日,骑兵第一师在友邻部队配合下,在河南县柯生托落滩歼灭了叛乱武装1200余人。”[10] 然而,“1958年平叛略图”中显示,“柯生托洛滩围歼战”中被“歼灭”的人数为1600人。这些公开资料显示,出版年代距今最近的《青海省志·军事志》信息最少,“歼灭”数字也最低,而且在同一本书中的数据相互矛盾。
   几十年后,一个曾在玛曲黄河弯曲部作战的31团士兵回忆:

在老虎嘴我们包围了大量的土匪。老虎嘴四周是山,中间是一片散得很宽的草地。我们在山上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土匪的帐篷白晃晃的一片,草地上还有土匪抢夺的成千上万的牛羊马匹,我们请求空军支援。两架战斗机飞过来了,这是我们这些新兵第一次见到飞机参加战斗,大家都很兴奋,看了一天的新奇。战斗机向下攻击的时候速度很慢,但向上爬升的时候速度很快。飞机的攻击给这股土匪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我们连战场都没有打扫就执行新的任务去了。[11]

他所说的“老虎嘴”是在他的部队用橡皮船架起舟桥,渡过黄河之后的地带,地形符合“柯生托洛滩”的地貌。被包围的地带有大量帐篷和牲畜,也符合藏人回忆和官方透露的信息。
飞机轰炸的可能是甘南玛曲的欧拉部落。该部落5月下旬转场至黄河渡口南岸,距柯生托洛滩不远的地带。《玛曲县志》有如下记载:

530日,欧拉一部进至县冷库一带,遭侦察情况的飞机轰炸后稍缓其势。53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军玛曲, 61日黄河第一弯曲部平叛开始,经过柯生托罗滩等战斗,至8月下旬,迅速平息了这次反革命武装叛乱。但由于当时受“左”的指导思想的影响,没有坚决贯彻执行“军事打击、政治争取和发动群众相结合”的方针,出现了严重的扩大化错误。[12]

195861日,骑兵1师及其“友邻部队”在青甘交界处,黄河北岸的大草滩上,到底做了什么?《黄南藏族自治州志》语焉不详地承认:

由于叛乱的策划者胁迫部分群众参加,在公开叛乱地区形成叛匪与群众混杂,加之叛首及其骨干分子一遇部队围剿,把胁迫参叛的群众驱赶到前沿抵阵,有些围歼叛匪的战斗中对分化瓦解的争取工作做得不够,以致误伤了一些群众。在整个平叛过程中,出现过扩大化的错误。[13]

为保护部落而战的男人,在作战过程中却将自己的家人“驱赶到前沿抵阵”,这是不符合逻辑和常理的。“误伤”了数量不明的“群众”,犯了“扩大化的错误”,才是军方资料对这场屠杀避而不谈的真正原因。


 195861日,青甘两省交界的黄河北岸大草滩上,数千座帐房中的男女老少被激烈的枪炮声惊醒。清晨的雾霭之中,营地弹片横飞,人喊马嘶,血流遍地。黄河南岸欧拉部落的几百名部落武装渡河驰援,有枪的男人拼死抵抗。作战过程中,蒙古部落兵夺取了解放军的几挺机枪,守住一个山口,但寡不敌众,全数阵亡。两路军队的钳状夹击下,退往山地的通路已被阻隔,营地里的男女老少除了坐以待毙死于炮火,只剩下一条路:黄河。
这条路是逃生之路,也是赴死之路。
激烈的枪炮声中,怀抱幼儿的母亲,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子弹炮弹的追逼下,一个接一个跳进黄河[14]
这是非常惨烈的场景,后人很难相信、也很难想像那天清晨发生在黄河边的战斗。官方正史不会记载正规军队对牧民部落追杀的细节,如今我们只能从当年参与过“平叛”战斗的解放军回忆叙述中,得知这些牧民的命运。虽然无法确定下面这段回忆就是“柯生托洛滩战役”,但是有足够理由相信,同样的情况在这片大草滩上,一定发生过:

叛匪和群众实际上是混在一起分不清的。我们只见身背叉子枪的、挥舞经幡佛珠的、赶着牛羊的、马背上驮着孩子的都搅在一块,在浑浊的黄河里向岸边涌动,拼着命想爬上岸来。而迎着他们的是部队的机枪,随着一阵阵的枪声,一具具尸体在河面漂流,一股股血水溶入河流……[15]

玛曲,来自雪山神界,如吉祥孔雀羽毛一样清澈美丽的河,请接纳你的儿女!
《河南蒙古族自治县志》记载了骑1师的战绩。这支红军时代成立的军队,在一支不知是空军还是步兵的神秘“友邻部队”配合下:

击毙265(其中匪首2人,骨干38) ,击伤143(其中匪首5人,骨干11) ,生俘584(其中匪首13人,外地骨干40) ,纳降476(其中匪首7人,骨干59) ,泅逃溺水115人,其他原因死亡12人,合计歼匪1595,占集结叛匪的92.09%; 缴获各种枪支1404(其中步枪1272支、土枪115支、轻机枪3挺、短枪14 ) ,各种子弹10976发,各种刀矛865把,手榴弹5枚,望远镜5副,银圆1万多元, 人民币1500元, 其他物资多种;逃散叛匪137( 匪首8人,骨干12) ,携走枪支约100支。[16]

这段叙述将“集结人数”改成“集结叛匪”,将所有携带武器的部落男人移到“柯生玛尼滩”的一座山包上,造成这些被“歼灭”的人与部落隔离的印象,使后人忘记,他们其实不到当时在柯生托洛滩上全部人数的五分之一。
手无寸铁的6130人呢? 他们显然是部落里的老人、妇女、僧侣,儿童,他们的命运如何?195861日,有多少老弱妇幼被“误伤”,倒在平坦宽阔,水草丰美的柯生托洛大草滩上? “泅逃溺水”的是什么人?“其他原因”是否处决俘虏?目前公开出版的3份中方资料中,均对此保持沉默。
   资料仅仅透露了一点:从破晓到傍晚,柯生托洛滩上的屠杀持续了整整一天。
   向晚时分,枪炮声终于停止,草原重归寂静。

   苍茫暮色里,夕阳映照玛曲,将红色的河水镀上一层金黄。一河金红的水吟着下游人们听不见的悲歌,淌过血迹斑斑,尸横遍野的草滩,从今生流往后世。


   《河南蒙古族自治县志》中还提供了另一组数据:

 1958年至19614年中,全共捕判、教、拘留、集1513人,占1961年全县总人口的14.44 % ,其中捕判967人,占1961年全县总人口的9.23 % ,据当错办的即有705人,占全部捕人犯的46.60 %[17]

这组数据不包括195861日,倒在柯生托洛滩上,跳进黄河中的男女老少。
   1958715日,中共黄南州委向青海省委提交“黄南地区平息叛乱、发动群众、开展诉苦运动情况的报告”。青海省委于724日将该报告转发全省。报告中提到:

 ……泽库、河南两县,因叛乱平息较迟,诉苦运动正在开展。截至目前,全州共召开了诉苦大会1千多次,约75千多人(次)参加,诉苦控诉的有4万多人(次),斗争了600多个恶霸、地、富、牧主和反动的民族、宗教上层,并取得了一定的成绩。
   ……
由于劳动群众政治觉悟的提高,反动分子已经完全孤立起来,真是众叛亲离,出现了儿子斗父亲、妻子斗丈夫的生动事例。[18]

   那是
1958年。随后到来的是席卷大地的大饥荒,大饥荒以后不久就是文革。孔雀河边那些失去了青壮男子的牧民部落,是怎样度过那些年的,《河南蒙古族自治县志》和《黄南藏族自治州志》均无一字交待。在我读到的所有有关那个地方、那个时期历史的官方叙述中,没有一句话提到过他们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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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黄河,藏语称为“玛曲”,其意有不同解释。据得荣·泽仁邓珠所著之《藏族通史·吉祥宝瓶》,“玛曲”意为“红色的河”。见该书第9页。
[2] 扎西才让(1920—1966),青海和硕特蒙古前首旗末代女王爷1948年任国民政府第一届国民代表大会代表,1954年任青海省河南蒙古族自治区主席,1955年任河南蒙古族自治县县长。文革中受到迫害,于1966年自杀。
[3] 《河南蒙古族自治县志》,193731页。
[4] 《黄南州志》,1032页。
[5] 扎益仁波切:《我故乡的悲惨史》,78页。
[6] 《河南蒙古族自治县志》,731页。
[7] 同上。
[8] 《黄南藏族自治州志》,1032页。
[9] 《黄南藏族自治州志》,1032页。
[10] 《青海省志·军事志》,519页。
[11]  李禄山口述,刘英福整理:“战斗在甘南和西藏”。旺苍县党政公众网:http://www.wangcang.gov.cn/html/article/view/1565.html
[12] 《玛曲县志》,676677页。
[13] 《黄南藏族自治州志》,1032页。
[14] 扎益仁波切:《我故乡的悲惨史》,78页。
[15] 陈有仁:
[16] 《河南蒙古族自治县志》,731页。
[17] 《河南蒙古族自治县志》,710页。
[18] 黄南地区平息叛乱、发动群众、开展诉苦运动情况的报告”。《民族宗教工作文件汇集1949-1959》(下),10491054页。

 

2012年11月7日星期三

我对当代藏史研究的若干心得与思考


   1990年代初,我在纽约大学犹太学系读研究生,主攻犹太神秘宗教和宗教学。在一些宗教学课程中和相关书里,我初次读到一些藏传佛教的知识,这是我与藏文化的初次接触。那时的接触可谓“浅尝即止”,要到1990年代末,我在纽约中央公园参加达赖喇嘛尊者的公开演讲,才算得上是一次对我有深刻意义的事情。
又过了45年,一系列机缘促使我开始较为深入地研究当代藏史,主要是1950年之后的西藏三区历史。从那时至今,我的全部阅读都与此有关。之所以是“当代藏史”而非古代藏史,主要是因为我对近现代史比较感兴趣。2010年出版《1959 拉萨!》,今年9月出版《当铁鸟在天空飞翔——1956-1962青藏高原上的秘密战争》,算是这些年研究的小小成果。我个人认为,这两本书的最大意义是初步厘清了一些史实,收集、整理了相当一批中文资料,特别是零散于各处的中共官方资料。至于我基于这些资料写成的这两本书,自然是任由读者见仁见智。
 写这篇文章,是想对自己这些年的研究心得做个简单的总结,顺便谈谈对当代藏史研究的困境与问题的一些观察和思考。在此我必须作两点说明:第一,这些年来我被称为“藏独分子”、“民主人士”、 “民运分子”、“达赖追随者”、“CIA特务”等等,无论是出于好意还是恶意,都是他人加诸于我的标签,与我对自己的定位全然无关。我对自己的定位是:独立历史研究者。这一定位对我至关重要。“独立”,意味着我不受任何机构、组织、党派以及政治势力支持和左右,亦非任何组织、机构、党派和政治势力的代言人;“历史研究者”意味着我必须遵守历史学的基本原则,否则我的研究既谈不上意义,也谈不上价值。“史学基本原则”包含一整套理论、方法和伦理。随着时代的变化、价值观的改变,新的观念、事件、研究工具、资料等等的出现,史学研究的方法会发生一些变化,例如产生新的流派之类,但核心原则并无多大改变。对基本史学理论感兴趣的人,不妨读读英国历史学家约翰·托什(John Tosh)的经典史学教材《史学导论:现代历史学的目标、方法和新方向》(The Pursuit of History:  Aims, Methods and New Directions in the Study of Modern History )。第二,自我定位为 “研究者”也让我明确一点:我不是个活动家,我的有限时间和精力必须用于挖故纸堆、采集口述历史、整理和分析资料等等与研究有关的事务。除了偶尔参加几个研讨会之外,我既无时间,也无精力参与各种政治性活动。
基于此,我在谈“观察和思考”时,是以“独立历史研究者”的身份,而非任何他人加诸于我的身份。


何为“当代藏史”?
坦白说,我不清楚国际藏学界对“当代藏史”是否有明确定义,我自己对“当代藏史”的时间定义是1950年之后,对地域的定义是“传统西藏三区”,也就是现实政治架构中的“四省一区藏区”。为避免被误读,我在此做一点解释:当我提及“四省一区”或者“中国西南西北藏区”时,并不包含政治价值观,也就是说,并不意味着我否认这些地区同时也是“传统藏区”,即历史上的吐蕃帝国疆域,我只是如实描述现实的政治架构。 其实这里还有个相当实际的史学研究方法问题:研究者不可能将现代史的研究置于非现代的时空概念之中,正如研究当代中国史不能使用秦代的时空概念一样。
 为什么是1950年?因为1950年中共占领西藏意味着传统藏区全部被外部势力吞并,其历史开始了一个与此前全然不同的阶段。从“吐蕃帝国”到“四省一区”是一部长达千年的历史,由于能力的限制,我集中研究的是距离自己最近的这一段,也就是当代史。
任何有过历史研究实践的人都知道,对特定历史阶段或者历史事件的研究必须有纵横两方面的扩展,也就是 “背景”。任何历史事件都必须放置在当时的——而非当下的——状况中加以考察,这是历史研究的基本原则之一。这就要求研究者必须具备广泛的知识。我对当代藏史研究的背景深度延至清末,宽度涵盖中共党史、国际共运史、冷战史等等。也就是说,我对当代藏史的研究,是置放在这样一个座标中的。
顺便说一句,作为一个受过专业史学训练的人,我还不至于相信什么“自古以来”。稍有逻辑思维能力的人都不难明白,“自古以来”根本就是个伪命题。这些年来,为了证实或证伪这个“自古以来”,无数人耗费了无数时间和精力,其实,如果对“什么是‘中国’”这个问题有基本的了解,“自古以来”就不必谈了,因为逻辑上根本就不成立。有兴趣的人不妨读读葛剑雄的《统一与分裂:中国历史的启示》。这本出版于1994年的书在谈到西藏时和周边民族时,明显自相矛盾,显示出作者的挣扎,但作者对中国历史的“统一与分裂”的研究,是相当价值的。另外,葛兆光于2010年出版的《宅兹中国: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也很值得一读,特别是第一章第四节。


当代藏史研究的困境
对历史研究有兴趣的人都知道,史学研究中难度最大的是当代史,其主要原因不仅是史料匮乏,特别是关键史料匮乏,还有许多其他因素:形形色色的立场、观点、禁忌、情感、“政治正确”等等等等。在某些极端情况下,研究者还有可能因触犯某些“禁忌”而遭遇各种各样的麻烦,甚至有可能危及人身安全。没有人会天真到相信历史研究可以完全从当下的政治环境中剥离,不管研究的内容是什么,不管是政治史、文化史、宗教史、通史、断代史、地方史、专题史等等,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当下政治的干扰。在某些特殊的政治环境中,历史研究甚至会被当下的政治绑架。不幸的是,藏史研究,特别是近现代藏史研究,尤其是当代藏史研究,就处在“被政治绑架”的状态。

藏学研究分好几块, 中国大陆一块,欧洲一块,美国一块,其他国家和地区也有一些人在做各种研究。如今“藏学家”不少,但“藏学家”就像“汉学家”一样,是个概括性的称谓,细分的话,各人研究的范围和内容其实是有很大差异的。这些年里,我与欧美的藏学界多少有些直接或间接的接触,虽未作统计,但感觉老一代,也就是60年代开始研究藏学的学者中,专攻当代藏史的人并不算多。虽然欧美每年都有各种“涉藏”书籍出版,但当代史方面的书如果有的话,往往并无多少新意,真正够得上学术研究的也并不多。最近几年遇到过一些年轻学者,还有些在校博士生,感觉到情况正在悄然改变,研究范围开始从狭义的“西藏”,即现在的西藏自治区(西方学者现在常常称之为central Tibet)转向地方史(Local History)研究。为避免误解,在此特为说明,此处所说的“地方史”并非“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框架中的“地方史”,而是相对整个藏区的“地方史”,比方说康区某地某时的历史,拉卜楞地区的历史,尖扎(不是现在的尖扎县,而是中共进入当地之前的尖扎王治下的尖扎)在中共建政之前的社会状况等等。

中国大陆的藏学研究起步比欧美晚。 1979216里,胡乔木给中央民委党组写了封信,转达社科院宗教所所长任继愈给他的信中提出的几点建议,包括抢救西藏珍贵文物和宗教典籍、资料,成立西藏图书资料中心,吸收有专长的人才参与对文物、典籍等的抢救、整理、编目等等,其目的除了“保护我国古代文化遗产”之外,还有“维护我国在西藏学上应有的发言权和学术地位”。1979310日,也就是1959年“3·10事件”整整20年之后(历史又一个有意思的巧合),中共中央统战部将此信批转西藏自治区党委。中国大陆的藏学从此发展起来。

藏史研究方面,中国藏学界可谓被政治牢牢绑架,被“自古以来”、“达赖集团”等几条紧箍咒死死套住,纯属“戴着镣铐跳舞”。中国藏学研究在人类学、社会学、宗教学、 艺术史等方面颇有建树,但在当代藏史方面那就是“马尾串豆腐——不提也罢”。一言以蔽之:国内独立研究者的成果,以及知情人和当事人所写的有史料价值的书不是被禁,就是只能在境外出版,还有极少数是地下出版的。

藏学在西方虽然历史较长,但突飞猛进式的发展其实也是在上世纪60年代之后——也就是达赖喇嘛出走印度,西藏流亡社会形成之后。1956年,CIA想找个藏语翻译来帮他们训练四水六岗游击队员还煞费苦心,如今CIA要在美国找个藏语翻译肯定不费吹灰之力。不过,这也意味着那个时代出来的藏学家很多是通过流亡社会来了解1950年之后的西藏的。那个阶段不仅资料来源相当有限(CIA资料和美国国务院外交文件尚未解密),而且书写者有很多是并未受过史学训练的记者。1960-70年代出版、涉及当代藏史方面的书我读过不少,但引用不多,因为很多没有注明资料来源,有些信息没有经过专业性的甄别,后来证实是错误的。由于当代藏史研究可说是在冷战中产生的,早期的各方出版物(6070年代的相关出版物)基本上都是史实与宣传的结合,也都有点“你说黑我就一定要说白”的走极端趋势,情况相当混乱,专业程度颇低。到80年代后情况才开始好转。当然,历史研究本身就是一个过程, 随着资料的解密或泄露,越来越多的知情人、当事人出版回忆录,研究自然会越来越细,研究成果也会越来越接近真实。

当代藏史研究属于“高度敏感”问题,在一定程度上,中国大陆藏学界的那些紧箍咒也绑架了西方学术界的藏史研究。由于西藏问题是个“正在进行时”问题,而且是个持续不断的“热点”问题,世界各国都有相当多的西藏自由事业支持者和达赖喇嘛支持者,相关讨论、争论很容易情绪化,欧美藏学家们也被贴上诸如“亲中”(Pro-China)、“亲藏”(Pro-Tibet)这样的标签;中国政府自然也不失时机地推波助澜。许多拒绝被“紧箍咒”套住,发表令中国政府不满的言论,或是研究结果不符合中国政府有关藏史“主旋律”的欧美藏学家或相关研究机构,往往被中国政府封杀。西方藏学家被中国政府拒签,被拒入藏考察调研,被拒参加学术会议这样的事情并不鲜见,被封杀者不乏著名藏学家。 这种现状难免造成一些机构及个人的“自律”,或艰难地在各种观点上保持平衡。这点我深有体会。曾有亚洲某国的一学术机构拒绝让我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原因并非“该人不属于学术机构,因而不具备参加的资格”这样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却是“该人研究的内容过于敏感”;  有次应邀在某大学参加一场讨论会,在会前被主办方告知,由于与会者有不少大陆学生,我最好不要提及那些“令人震惊的数据”。前次在大陆跟一位宣传部门的官员谈及此事,他得意地说:“看来我们真的强大了,老外也不敢得罪我们了!”对此我无话可说,不过,我相信西方藏学界还不至于为了一碗红豆汤出卖长子权。

 在中国,国人被灌输了大半个世纪的“自古以来”、“叛乱集团”等等,对西藏问题的看法基本上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加上国人那种“人人都是政治家”的状况,到了“涉藏问题”就成了“人人都是藏学家”,各方基于各自的立场来书写和解说历史,读者也根据各自的立场来选择。2004年,有个澳大利亚人写过一本书,叫做History as Propaganda: Tibetan Exiles Versus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恰好我那时开始阅读有关当代藏史的书和资料,加上在图书馆工作的“近水楼台”,该书一出版就认真读了一遍,对未来有可能遇到的状况有了点精神准备。前阵子在网上查这本书的出版信息,看到该书网页上有两条评论,一个西方读者说好,一个网名“Laowan”(老万?)的读者说差,理由是该书作者说自己曾在西藏流亡社区结交了一些流亡藏人,因此他对藏史的了解深受藏人的影响。Laowan认为这点足以证明作者的偏见,他推荐戈斯坦的《雪狮与龙》。我看了啼笑皆非:要是Laowan知道戈太太就是个流亡的西藏贵族之女,按照Laowan的判断标准,戈斯坦就肯定比那个澳大利亚人更公正吗?

很明显,在这样的氛围里做当代藏史研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庆幸自己是个独立研究者。独立研究者有另外一些困难,比方说缺少学术机构的财力人力支持,我没法让研究生来帮我整理资料,也没钱请翻译,但独立研究者的好处是,你的研究项目不需要经过任何人的批准,不需要顾虑任何一方的“政治正确”,因此更容易坚持自己的研究自主性。

另外一个问题是,历史研究者都知道,通过认真、冷静、严谨的研究得出的结论,时常会与大众对一些历史事件的固有认知相悖。 在这样的时候,坚持研究的自主性就是对研究者的考验:考验的不仅是研究者的功力,还有定力。

词语的力量
《铁鸟》初稿完成后,我在修改书稿期间顺带做了点翻译活儿,把手头的一些“涉藏”中文资料译成英文,提供给其他研究者,算是“资料分享”。期间,我与我的合作者,通晓藏语的英国藏学家Matthew  Akester就一些中文词汇的英译有过多次讨论。这些词汇包括“土司(土官)、头人、活佛”等等。这些词在汉文资料里比比皆是,大家都很熟悉。坦白说,在动手翻译前,我从未想过这些词汇中包含的某些问题。但是,当我需要选择英文词汇来表现时,问题就来了。比方说,如果把“土司”翻译成“local lords”,问题就出现了:为什么是“local”?相对谁而言是“local”?假如换个角度,还会是“local”吗?藏人自己是如何称呼这些官职的?于是我请Matthew找出在安多藏语中的相关词汇。我们分别对这些词汇汉、藏文的原义做出语义解释后,同时发现了问题。但是,翻译的原则是忠实于原文,我们当然不能任意改动原文,因此,我们在译本中加入脚注,指出这些词的藏文原文及其含义。

但是,当我按照习惯,将汉语的“部落”翻译成英文的“Nomad tribe”时,Matthew给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反对使用tribe这个词,认为这个词在英文里有点贬义。根据《牛津英汉词典》,“tribe”这个词 的解释是: racial group (esp in a primitive or nomadic culture) united by language, religion, customs, etc and living as a community under one or more chiefs,这里的primitive可以被理解为含有“不开化”的意义。他建议用藏文tsoba来代替,我提醒他“部落”不仅仅是牧民部落,还包括农区部落,用tsoba不大合适。他说要不用“nomad group”来特指牧民部落?我说那农业部落是不是用“agricultural village”?他说village本身就有“定居”的意思……总之,我们来来回回讨论了多次,最后暂时还是用了tribe这个词。由于译本尚未最后定稿,我们说不定会对到底怎样翻译“部落”这个词再讨论一番才能定案。

我举这个例子,只是为了说明在历史研究中,不仅如何研究是个问题,如何呈现也并非易事。历史学家不是外星人,当然有自己的价值观,而且当代历史研究者常常自己就是特定事件的当事人,中国的文革研究群体和六四研究群体就是明显的例子。历史学家本人的背景、教育、经历、阅历等等都会潜在地影响到他的选题、方法、资料的分析与运用,以及(很容易被忽略的)词语的使用。词语的使用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历史学家自身的价值观和立场往往会通过词语的选择和使用表现出来。很多时候,这种选择是下意识的,甚至是条件反射式的。研究者本人未必意识到,使用某些特定的、固定的词语其实是有很大问题的。这点其实不难理解:说某人“自许为研究者”或“自诩为研究者”,期间的差别是一目了然的。

一般说来,研究者都知道学术研究的原则之一是尽可能保持价值中立,尽可能使用中性词汇,但要做到这点并不容易。历史学研究的不是抽象的事务,历史是由许许多多、错综复杂的人类行为组成的,所有的史料,无论是文字资料、图像资料、实物资料,背后都有各种各样的人,因此也有各种各样的观念和立场。研究者在阅读、分析资料时,同时也是间接地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研究者对此应当有清醒的认知,不应盲目地被资料的立场牵着走。

 几年来,我读了大量有关50年代藏区的中文资料,不管是官方资料还是参与战事的官兵回忆录,资料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是“叛乱”和“平叛”。仔细分析各种资料后,我确定在那些地区发生了相当规模的军事行动,其范围不仅仅限于现在的西藏自治区,而且具有一场局部战争的性质。但是,这场军事行动应该称为什么?当我呈现研究结果时,应当使用一套什么样的词语?这是个很实际,也很紧迫的问题 。在写《1959:拉萨!》之前,我跟好几个朋友反复讨论过多次,试图建立一套比较中性的词语,这件事并不像我一开始想象的那样容易,特别是在中文语境中。最终,我用“抗争”取代“起义”,用“暴动”取代“叛乱”,用“镇压”取代“平叛”等等。我十分清楚,这套词汇并非完全是中性的,它们最多只是“接近中性”。

《铁鸟》在写作期间,曾有一位美国藏学家提出疑问,他认为“战争”这个词太夸张,他认为是“镇压”而非“战争”。在台北也遇到过类似的询问:为什么是“战争”,不是“屠杀”?  我认为那场军事行动是一场战争,并不一定意味着我否认它是屠杀,书中我多次使用了“屠杀”这个词来描述具体的“战役”。我之所以选择使用“战争”这个词,首先是因为那场军事行动的性质和强度:它不是警察使用催泪弹、棍棒之类驱散抗议人群那样的行动,而是动用了野战军和当时最强大的现代武器的军事行动;其次,“屠杀”有多种方式,相比犹太民族经历的大屠杀, 柬共对“阶级敌人”的大屠杀,或者苏联对波兰的“卡廷大屠杀”,发生在青藏高原上的屠杀有显著的不同:它是用战争形式进行的屠杀;第三,在那场军事行动过程中,藏人并非没有反击,各地都有不同规模的作战,如理塘寺之战、四水六岗成立后的尼木之战等等。在六年半中解放军死亡人数有1万多人。从各方面因素来看,这场发生在青藏高原的武装冲突都具备了战争性质。 《铁鸟》排版期间,出版社出于商业考虑,曾希望我改一个“更有震撼力”的书名,我没有同意。因为,在大量阅读和思考后,我相信越是平淡的叙述越有张力,越是中性或接近中性的词语越有力量。

历史学家有的喜欢写宏观的通史,有的喜欢写具体的事件,《1959 拉萨》和《铁鸟》写的都是历史事件,只是试图回答“在某个特定的时空中发生了什么”这样一个问题。在宏观历史中这属于微观的问题,但在具体的事件中它又属于宏观问题,而且是“从外向内”的视角。有一本藏文汉译本的历史文学《赤风呼啸》很好地表现了藏人的“内观”,这本书即将出版,想要更深入地了解那段历史的人,在该书出版后不妨一读。

一个重大历史事件不是一两本书可以说完的。历史研究需要关注细节,5060年代发生在青藏高原的一系列事件,需要更加深化、细化地研究,那将会是很多篇专题论文、很多本书的内容。这两本书只不过是我个人的一点点努力而已,在学术的海洋中,它们不过是一滴水。我从不怀疑,随着更多资料的出现,更多研究者的努力,它们将会被超越。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现阶段的研究就毫无意义。有意义、有价值的历史研究,不仅要尽可能客观地重构和解释历史事件,还要引起读者的思考。我希望《1959 拉萨!》和《当铁鸟在天空飞翔——1956-1962青藏高原上的秘密战争》这两本书,能够激发以汉人为主的读者思考一些超越当代西藏史,也超越当代中国史的、更为本质性的问题。

最后,我引用英国历史学家约翰·托什的一段话作为本文的结束:

“我们人类的意识水平会由于对已经消逝年代的思考而得以提升,历史的 重构将一直会发挥对想象力的控制作用,它向作者和读者提供能引起共鸣的历史经验。同时,历史学家还要承担理解现实和指导现实的责任,他们所教授的历史学——不管是在中学和大学向学生教授、还是通过传媒向更广泛的公众传播——都需要以这种责任意识为指导。坚持这种教育方式,历史教育才能同时实现许多目标:它能培养思维能力、增加同情心,还能提供一种迫切需要的历史视角来观察我们时代的一些最紧迫的问题。”(约翰·托什:《史学导论:现代历史学的目标、方法和新方向》,45页。)